第1章他们都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谢长欢娶我妹妹那日,吹打奏乐,十里红妆。
我孤零零地死在了巷子里,手里还捏着他给我的休书。
鞭炮的碎屑落在了我被白雪覆盖的身体上。
大喜之日,他们都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
我死了,却不知缘何魂魄残留。
此刻我眼睁睁地看着前夫谢长欢掀开了我亲妹妹苏婉的红盖头。
他执着玉如意的手骨肉匀停,白皙如玉。
苏婉眸含春水,容颜清雅似莲。
真真是一对璧人。
除了我这个被迫听墙角的碍事鬼。
“三郎,”苏婉抿了抿唇,秀眉蹙着淡淡愁怨,“你说阿姐还在怪我吗?她都没来吃一杯喜酒。”
谢长欢正替她细细描着花钿,闻言伸出手来,抚上苏婉的眉,“大喜的日子,提她做什么?”
“见她哭啼纠缠便厌倦得很,当初娶她本就是一时糊涂,”谢长欢道,“如今是生是死,于我何干?”
他如此轻描淡写,将我们的过往种种归咎为一时糊涂。
谢长欢的脸上带了微醺的醉红,他生得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可偏因着过于清湛的眼神,硬生生带出几分矜贵,可他一笑,三月的桃花便落在了他的眸中。
这样的他,我并不陌生。
若他有心,只怕对着石头都能含情脉脉。
只是他对苏婉从来都不同。
我只当他不喜欢苏婉,却从未想过,是情深到了极致,便心生了怯。
正如此时。
他手抚上苏婉的侧脸,小心翼翼如手捧着稀世的珍宝。
蓦地,极清脆的一声突兀地响起,谢长欢皱着眉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头,它原本应该被嵌在他腰间系着的梅花络上。
这石头是我初次见他的时候送他的。
谢长欢垂着眸,乌黑的眼珠盯着那颗灰扑扑的小石头。
本就不是明珠翠玉,在他指尖被衬托得像它的主人一般黯淡。
“这是我阿姐的,”苏婉轻掩着口,眼波流转,“许是这块石头贴身放久了,也有了灵气,感知到了阿姐的心意,所以才烫伤了你,阻止你我亲近。”
谢长欢敛目垂睫。
须臾间,他将那颗小石头攥入手心,他手腕上的青筋隐现,只听着有什么有什么清脆的碎裂声响,细碎的粉尘从他指缝间泻下。
“不知廉耻。”
我好像感觉到胸口被巨锤砸的血肉模糊,如寸寸砭骨之痛。
无边的寒冷又漫上来,仿佛我死去的那个冬夜。
雪大如席,北风呜咽。
我感受着生机一寸一寸地流逝。
身下的血浸透了锦褥。
谢长欢大概并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孩子。
只是他知道了又如何呢?
洞房花烛,佳人在侧,苏婉才是他的求之不得。
“可惜了,只有这么一块,”苏婉收回伸出去的手,看着地上的粉尘,颊边笑涡浅浅,“三郎当真是不喜欢我阿姐。”
“别说了!”
谢长欢厉声喝止,他抿紧了唇,脸色有些发白,眼眸里满是嫌恶和冷漠。
他闭了眼眸,长眉紧蹙,胸腔不断起伏,似乎在忍耐。
“我不想听。”
哪怕是洞房花烛夜,与我有所牵扯,仍然能叫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谢三郎恼怒成这样。
可明明,当初我送他的时候,他说过要好好珍惜的。
永光九年,我与苏婉的及笄之年。
那年太后大操大办,于梅园中临时搭了露台,宴请了世家儿郎贵女。
世家轮番献礼,轮到江南谢家的时候,谢长欢并未备礼,将手按在腰间所挂的长剑上。
长剑出鞘,雪亮的刃光霎时晃得人无法直视,一袭紫衫翻滚间恍如天上的流云。
起剑似雷霆收震怒,罢剑如江海凝清光,剑风扫起,荡得梅花枝一颤,花落如雪。
飘在了众人刚烫好的酒里。
“臣的寿礼便是这梅花雪,”谢长欢收剑入鞘,他唇角微翘,风华无双,“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红梅灼灼,天朗风清,竟也成了他的陪衬。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蓦地笑了一声,折下横至他脸颊侧的一只梅花,向我和苏婉这边走来。
苏婉看了我一眼,抿了唇,颊边梨涡浅浅,她的手已经准备接过——
那只梅花却递到了我眼前。
谢长欢的衣袖间还携着清冷的梅花香气。
“明玉郡主,收下吧。”
我愕然,在场的众人也愕然。
谢长欢垂着眼看我,那双好看的桃花眸含着冰冷的雾气,他看似在笑,却又在片刻间敛去了。
他漫不经心地递过来,我手足无措。
我正要伸手接下那枝梅花,却被苏婉压住了手腕,她微微挑眉,语气冷硬:“谢郎君何必多此一举,她不要。”
谢长欢终于展颜而笑,他与苏婉争锋相对:“这梅花是给明玉郡主的。”
若说苏婉是明媚耀眼的初晨朝阳,活在众人的簇拥中,那我便是潮湿阴冷的阶下青苔,活在她光芒后的阴影里。
谢长欢却无视了朝阳。
我望入他的眼中,似被蛊惑了般,接下了那枝梅花。
苏婉生了我的气,宴席未散,便称身体不适,起身走了。
我心急如焚,想追上去,又看了看含笑饮酒的谢长欢,一咬牙,经过他的时候,装作不经意间,将汗巾掉在了地上。
只走到月洞门,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谢长欢上前一步,笑意浅淡:“郡主的汗巾掉了。”
我取过汗巾,摘下了手腕上戴着的红绳,上面缀着一颗小石头,因着常年被放在手心摩挲而变得圆润。
“这是回礼。”
满座宾客窃窃私语,苏婉攒起了眉,又冷笑着别开了脸。
彼时我没有反应过来,这话,这回礼,多么不合时宜。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是好也。
所有人都以为,苏家的木头小姐必然是心意动了。
可不是,我只是觉得,他送的花,我从未收到过,便是顺手使然也该心怀感激,而我别无他物,最珍重的便是小石头。
那时候,谢长欢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罕见地愣怔了一瞬,将红绳绕指勾走,俯身轻轻一剐蹭我的鼻尖。
“这石头既给了我,可没有收回去的道理。我自然会好好珍重,只是你往后也不许再给旁的公子送玉啊石啊,明白没有?”
我涨红了脸,因这过于亲昵的动作,我讷讷地应了一声,便告辞去了。
他不知道,这石头只有这么一颗。
永光十二年,三年后的今日。
这小石头终究还是碎在了他手中。
“碎了便碎了,”谢长欢眸色冷冷,声音无一丝情绪起伏,“只有一块又如何?不过是入不了眼的石头罢了。”
窗外朔风猎猎,我如坠冰窟。
可鬼魂也会觉得冷吗?
苏婉一怔,正要说什么,却被呛到了,她捂着嘴咳嗽起来,唇色惨白。
“阿婉,”谢长欢神色稍霁,他轻轻拍着苏婉的背,眸子里全然是自责与心疼,“你身子不好,我不该吓着你,只是往后别再提她。”
苏婉娇怯地摇了摇头,便软倒在他怀里。
须臾,谢长欢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阿婉,今日本是你我的大喜之日,可前些日子实在积压了太多的公文,我待会回来陪你。”
苏婉摇了摇头,步摇泠泠作响:“公事要紧,三郎莫要忧心我。”
他们当真是情意深长,举案齐眉。
我与谢长欢鲜少有过这般温情似水的相处。
我正出神,却见苏婉送走了谢长欢。
我离不了谢长欢一尺之外。
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就像被无形的线牵动着走,我不得不随他。
幸而谢长欢是看不见的,他永远行止如风。
断然不会回头,更看不见我脚步笨拙地跟在后头。
但我忍不住想回头看。
看看苏婉。
她的眸子亮得惊人,似乎有水色弥漫。
她在哭什么?
明明她想要的都得到了。
我记得那样清楚,永光元年,金陵郡清安县,天上下着雨夹雪,打在脸上针砭一般的疼。
自我有记忆开始,爹娘仿佛在躲什么人似的,从来不在一个镇子停留半年,可那天不一样。
爹娘早早地收了摊,神情凝重,他们从屋檐上取下了两把剑,像再也看不到我们似的,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
“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娘摸了摸我的头,又对着苏婉说,“婉婉,记得娘和你说过的话。”
苏婉稚嫩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她握住了我的手,点了点头。
他们便将我和苏婉藏在了吊桶中,沉入了井底。
只听上方传来刀剑相击的铮铮声,忽地,头顶的井口一暗,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脸上,我怔怔地仰起了头。
鼻端嗅到了血腥气。
又一滴。
接连不断,就像雨水一样落在了我脸上。
堵住井口的......是尸体。
眼泪凝在眼中。
苏婉捂住了我的嘴,用气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别怕。”
她紧紧挨着我的小小身躯却在发抖,在黑暗中,我摸索着将她脸上的泪擦干,用力地抱紧了她。
不知等了多久。
井口又传来喧哗的声音,熹微的晨光扑了进来。
吊桶被一点一点地拉上去。
我这才看清,堵着井口的是我娘。
她在临死之际,用身体将井口堵住,只为了我和苏婉能有一线生机。
她的血在我脸上滴落成冰。
我捡起地上断了的剑刃,将苏婉护在身后,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我是你们要找的人,”苏婉从我身后走出来,“我可以跟你们走,但你们要将我爹娘妥善安葬。”
领头那穿着银甲的人审视着苏婉,单膝跪地:“苏氏夫妇忠义护主,臣进京之后自会禀明圣上。”
他朗声道:“臣请公主回京面圣。”
那年,我们八岁,爹娘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苏婉成了先太子的遗孤,先太子被奸人构陷,时隔八年,新皇登基,为先太子平反,新皇亲封和婉公主,而爹娘身为死侍,忠义有功,我承载荫泽,被封了明玉郡主。
太后将苏婉搂在怀里,补偿缺失了八年的亲情。
苏婉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没有看我,只是看着地上光影的交界处。
我站在阴影处。
我们的命运自此天翻地覆。
永光十二年,谢长欢和我坦白,他喜欢的姑娘一直都是苏婉,苏婉也一直爱慕他,只是彼此碍于骄傲的性子,兜兜转转,竟错过了许多年。
他还说,苏婉亲口和他许诺,只要他与我和离,便即日与他成亲。
我在旁人的纠葛中失了心。
幸好,他们都得偿所愿。
可谢长欢却在他的新婚夜,披着满身的清寒,走到了我住的院子中。
谢长欢不许下人在我院中张灯结彩,只见满园漆黑,唯有青竹簌簌,庭院中落雪无人打扫。
雪光映在他的眼中,就像泪光。
“苏玉。”
我怔着,雀跃和期待一点点、一点点攀上心头。
“此生勿复见,山水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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