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重三,春风中还透着丝丝寒凉。
陆宝珍抱着小厮送来的孤本踏上去前头的长廊,一双乌黑黑的眸子透着些许刚睡醒的懵懂。
直到瞧见裴则桉的书房,那步子才缓了下来。
懵懂散去,薄唇轻扬,少女笑意如暖阳,驱散了裹挟在烟雨中的寒霜。
“裴——”
娇娇软软的声音好似裴则桉幼时养的那只猫。
只是刚冒了个头,却又眼尖的从窗牖缝隙中瞧见了一道透着威严的高大身影。
是裴家二老爷,裴则桉的父亲。
陆宝珍张开的唇瞬间抿紧,圆润的眼睛眨了眨,往四处瞧了一眼,这才发现院子里甚是安静,平日该要守在此处的侍卫和小厮皆不见了踪影。
她不愿偷听旁人父子的话,低着头便准备离开。
“裴陆两家的婚事,你确定要揽下?”
迈出去的步子生生停了下来。
陆宝珍一只手护着怀里的孤本,另一只手无意识蜷缩了起来。
下一瞬,裴则桉混不吝的声音响起,像是挑衅,懒散中带着些不敬。
“难不成父亲敢让大哥去揽?儿子倒是无妨,但让大哥娶妻,怕是比给大伯纳妾还难。”
“混账东西!”
裴二老爷一时生了怒,但许是正事未提,还是压了压火气。
“陆家两房三个姑娘,你祖母最喜宝珍,你提出同宝珍定亲,是因着你祖母,还是真决定收心,同人好好过日子?”
陆宝珍抿了抿唇,一颗心忽然跳得有些快。
下一瞬,裴则桉有轻笑落下,不同于平日待她时的温和,这抹笑声里,夹杂着淡淡讥讽,和无谓。
是她从未听过的语气。
“父亲想听什么?不是您一直想我娶个乖顺知礼的,在后院替**持?如今我选了宝珍,父亲又来问我心中所想,难不成——”
那笑声又大了一些,但落入陆宝珍耳中却没有半点愉悦,只有让人心颤的寒凉。
“难不成父亲问了,就能改主意,让我娶我想娶的人?”
“贺家姑娘,不是良配。”
半晌,裴二老爷才又开了口,嗓音透着疲惫,“则桉,忘了她吧,世间女子无数,你若实在放不下,陆家大房的嫡女,同她性子亦有几分相似,你不必一定要娶宝珍......”
“陆家人怎么比得上她。”
似是不喜心上人被人提及,裴则桉的语气淡了下来,薄凉又漠然。
“父亲往后不必再提,谁都不是她,越是相似,我越不想娶。”
“这便是你应下娶宝珍的缘由?只因她听话懂事,同那位贺家姑娘,毫无半点相似之处?则桉,宝珍同你自幼相识,究竟何处不如她?”
“嗯。”
裴则桉语气里的阴沉散去,像是又添了些漫不经心,但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刀,落在外头少女的心上。
“便是宝珍,也比不上她。”
院子里忽生凉意,像是春日又入了冬雪,堙灭了少女所有的心事。
陆宝珍忽然记起平日裴则桉挑着眉眼的懒散模样,每每说完些不着调的话,便会伸手在她头上揉一揉,即便是七岁以后,也毫无男女大防之意。
她次次都仰头看他,见他俊朗之貌被光影笼罩,只余下轮廓还透着清晰,陆宝珍总是在想,为何怎么都瞧不清他的脸。
如今她好像想明白了。
看不清的其实从来都不是他的脸,而是他那颗早已落在别人身上的心。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裴则桉对别人生了欢喜,却要回头轻飘飘地说一句,她比不上她。
明明小时候,旁人都笑她是个傻子时,裴则桉会挡在她前面,说陆家宝珍永远都是最好的姑娘。
也明明最开始,是他笑说要娶她,不会让旁人嫌她笨。
陆宝珍脑袋里忽然疼得厉害,她攥紧的手慢慢松开,发白的指骨一点点恢复血色。
记忆好像生了一团白雾。
她知道她不聪明,小时候撞了脑袋,比不上大房的姑娘,也想不明白很多事。
除了家中兄长,很多人都不愿和她玩,唯独裴家,对她甚是疼爱,尤其裴家二郎,惯爱将她带在身后。
可原来永远二字,转瞬即逝。
“你就不怕宝珍知晓你不是真心,不愿结这场亲?”
屋子里又有声音传来,甚是清晰。
陆宝珍忽然有些不想听,可一双腿却仿若被困,累了千斤重。
“陛下开口提及之事,裴陆两家谁敢说不?”
裴则桉笑了一下,毫不在意,开口时还顺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没有半分恭敬。
“宝珍不会知晓,即便知晓,我愿意娶,她会很高兴,何况除了裴家,如今她也说不到其他亲事,所以父亲不必再来试探,这场亲事,我和她,都不会有变数。”
书房里两人的声音甚是平静,抱着孤本的少女低下了头,终是在汹涌中抽动了腿,转身走下石阶,踏进了飘起细雨的院中。
所以裴则桉一直都知晓她的心意。
知晓她对他上了心,知晓她对这场还未落定的亲事生了期盼,知晓她比面上瞧见的还要在意。
雨丝冰凉凉地落在她乌黑的发,还有她白皙柔嫩的脸颊。
她看了一眼怀里的孤本,眼眶红了起来,可旋即她又抬手去抹,不愿落下一滴眼泪。
如今的她在裴则桉眼里,大抵是比不上这外头寻来的孤本,不然为何雨蒙蒙的寒凉天,还会有人刻意来将她叫醒,让她将东西送来书房。
可即便比不上,她也是陆家正经养大的姑娘,裴则桉不想要她的真心,不代表她就比别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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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外头的丫鬟挽桑被人耽搁了好一会儿,正准备进去瞧一瞧自家姑娘,却见那道可怜兮兮的身影穿过雨雾行了过来。
巴掌大的脸半隐在斗篷之下,细雨凝聚成水珠滚入白色狐毛之中。
孤本被她收进了怀里,如珠似宝地放着,却偏偏忘记顾及自己的身子。
挽桑心疼得厉害,匆匆上前撑起备好的伞。
“姑娘怎能淋雨呢?如今天还凉得厉害,便是姑娘会医,也不该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
“挽桑,这孤本,晚些时候你帮我给则桉哥哥送去吧。”
瞧见这东西,挽桑愣了愣,“姑娘不是特意来送这孤本,说裴二少爷急着要,怎么......”
对啊,特意来送这孤本,却这么巧,听见了她原本永远都不可能听见的话。
旁人都在背地里说她摔坏了脑子,笑她又憨又笨,可这一次,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笨。
裴则桉的书房外怎么可能一个人都没有,陪她来的挽桑怎么可能无端端半途被人拦下,向来有点凶的裴二老爷又怎么会突然这么温和的提起她。
不过是为了让她听见罢了。
裴家二老爷不想做那等背信弃义之人,所以便想让她听见,激她来做这恶人。
裴则桉兴许不知,但正因为不知,他的真心话听起来才愈加刺耳。
陆宝珍的头又疼了,但她却在这一刻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她不想定亲了。
不是为了赌气,也不是入了裴二老爷的算计,她只是不想再等裴则桉。
“挽桑,等裴老夫人寿辰一过,我们便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