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轻竹回了自己的院中。
她虽言辞笃定的拒绝了母亲的提议,如今亦认为这个决定是完全正确的,可心情不知为何还是有些低落。
今日宁安寺中,自己的一腔爱意被萧冕完全无视,她以为因着哥哥,萧冕会给她几分薄面,谁知,他连眼神都不给。
她与容王之间本就无甚交情,如今她的大胆行为,是不是将他推的更远了呢?
不由又想到母亲的话,愈加证明母亲想让自己嫁人的心思没有消失,若是一个月后她与萧冕真的没有进展,母亲可能真的会给她安排一门婚事。
越想,越是心神不宁,让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了。
为了转移心绪,陆轻竹换上了干净的衣袍,而后坐在院中描摹手中的字帖。
这字帖是前朝大诗人兼大书法家月华所作,笔锋飘逸,行文独到,尤其受京中的贵女喜欢。
不过这临摹者大抵不太用心的程度,横直竖捺都透露着一股有气无力,心浮气躁之感。
秋水一边研墨一边点评:“有形无神,心不在焉。”
陆轻竹又岂会不知呢。
她最终还是决定面对自己的内心,直视她此时此刻的想法——
她想萧冕了,并且十分担忧萧冕的膝盖。
陆轻竹缓缓抬起头来,妍艳的小脸上夹杂着愁绪,宛转娥眉:“秋水,我忘了去买金疮药了。”
秋水好笑道:“您每年这日都买一瓶,一瓶都没用过,买来又有何用?”
却见陆轻竹眸光深深,秋水挑了挑眉,瞬间便懂了。
.
夜幕降临,宁安寺中的烛光还在摇曳。
直至黑夜彻底席卷,灯芯也在这一刻燃尽。
萧冕还跪在拜垫上。
良久,萧冕慢悠悠地起身,修长的指尖理了理褶皱的衣袍。
他伫立在灯前又凝视了很久,才深深地吸了口气。
僧人在此站了一天,他笑容依旧:
“容王,今日有您陪伴着,令妃娘娘很开心。”
萧冕眉尖染了几丝温柔,轻声道:
“她开心就好。”
说罢,转了身子。
“明年是不是该多一个人陪你来了?”
在他身影要彻底消失在殿内时,僧人徐徐问道。
那人停了下来,语气淡淡:“明年依旧是我一个人。”
僧人不再言语,目送着他离开。
直到寺内空无一人,只剩无边的空寂,僧人才转身,笑问了一句:“娘娘今日答应了那姑娘什么?”
山中万籁俱寂,萧冕一人独行,一身玄色衣袍与黑夜融为一体。
走过一排石阶,那儿已停了一辆马车。
“将军。”陈许站在车轮前恭敬道。
“嗯,”萧冕点点头,沉默的迈进车厢,面上沉竣,没有丝毫倦怠之感。
陈许心下称奇,萧冕好像永远都不知晓疲累是何物。
十年之前,陈许第一次见到萧冕时,只觉得他与别的十四岁的少年不同。
这少年周身遍布阴郁,一双浓眉总是拧紧,眸中揪着阴郁与麻木。
那时,陈许一直想不出该如何形容那个奇怪的少年,后来他随大军去密林追击一群敌军,箭戟无意射中了一头年幼的小鹿,它的后腿鲜血淋漓,四周孤立无援,鹿眼又是慌张又是害怕望过来时,陈许突然知道萧冕像什么了。
他像一头被折断了双腿关在笼中的野兽,用恶狠狠的双眸呜咽。
第二次注意到萧冕是因为这个少年太过刻苦,只知训练,没有一天懈怠,到了不要命的程度。
是连其他人见了都觉得残忍的地步。
兴许真是野兽出了匣,萧冕这一身杀气和嗜血很快取得了当时领军的认可。
陈许一开始是嫉妒萧冕的,他十五参军,同样努力勤奋,却并没做出什么成绩。
他觉得这个少年除了长的好看,在其他方面,并不比自己好很多。
陈许家人一开始并不同意他参军,他家中虽穷,可还能吃的上饭。
可那年楚国,玄凉,乌恒齐齐来犯,骚扰大彦边境,掳掠大彦子民,还要求分割大彦十座城池。
大彦不敌三国围攻,只能任人摆弄,山河即将破碎,陈许手掌一拍,决定参军去,并暗暗发誓,他要杀的玄凉,楚国,乌恒不敢再来。
他憋了一肚子气想证明自己,可却被这个比自己还小了两岁的少年夺了所有风头,自是不服气。
可他并没有与萧冕斗气太久,第一场大战已经来势汹汹。
那年大彦四处受敌,临国蠢蠢欲动,带着三万兵马入境烧杀掳掠。
从前他经常听说书先生说战争有多无情残忍,当时他嗤之以鼻,想着说书先生毕竟只是个书生,一点没有血性,但凡有血性的男人谁会害怕战争。
可当血液和残肢将他脚踝淹没时,他双腿打颤,头晕目眩,兄弟们在他面前倒下,他还要一边强忍痛苦一边继续作战。
他们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人人都做好了战死疆场的准备,连遗言都想好了。
可这时,萧冕有如神兵,带着军队从天而降。那时他早已调到了镇国公的军营,前途无量。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来的。
他们只知道萧冕仅仅带着五千军队,便打得三万兵马的临国落荒而逃。
自武安侯死去的数年中,大大小小战役无数,大彦被消耗的根本无还手之力,这场战役是这几年中的首胜。
对大彦来说,这场胜役鼓舞人心,对于陈许来说,这场胜役后,陈许发自内心敬佩这个人,他发誓此生除了赤心报国,便是誓死追随萧冕。
萧冕十六岁那年,就已被封为镇军将军。二十岁那年,灭掉了乌恒,陛下赐封镖旗大将,二十四岁的今年,将玄凉尽数歼灭,又升一品上将。
如今,那三国之中便只剩楚国了。
陈许想到从边境传来的暗报,顾不上瞎想其他,忙不迭说道:“将军,探子来报,楚国的国君快不行了,大皇子和三皇子为了争权已经撕破脸皮,内部混乱无序,元将军的意思是,此时是最好的时机。”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并没有等到将军的回答。
陈许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就见萧冕温润的眉眼褪去,只剩满目的冷翳。
只是一瞬,萧冕恢复如常:“不着急,等本王处理完了京城的事宜,亲自带兵杀到楚国。”
萧冕的语气是陈许从未听过的凶厉,仿佛下一刻,野兽终于要亮出锋锐的獠牙,直击猎物的咽喉。
陈许心下骇然。
“下去吧,”萧冕淡淡扫了陈许一眼。
“是,将军。”陈许领了命令,急忙出了马车。
迎面一口冷风灌了过来,陈许才松了口气。
太吓人了。
马车慢慢悠悠的行驶至容王府邸,萧冕大步迈向厅堂。
管家恭敬迎了上来,在萧冕耳畔耳语道:“将军,宫中的人在正厅中等您。”
萧冕幽幽望向不远处,廊柱的阴影下,立着一位消瘦枯槁的男人。
男人看到他后,急忙跑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对着萧冕行了个礼,而后隐晦道:“不知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就在这说吧。”
萧冕双手剪在身后,眸扫过面前人尖细的下颌和吊哨的眼角,并没有错过他眸中一闪而过的焦灼。
这人思索了一瞬,左右看了看,而后走至萧冕身侧,轻声道:
“将军,明日庆功宴上一定要小心。”
萧冕眯了眯眸。
“届时,会有人在您的杯中下药,这药无知无觉,人一旦喝下,不仅会当众出丑,甚至会犯下滔天大错。”
滔天大错?
萧冕勾了勾唇,带了抹意味深长的浅笑:“什么叫滔天大错?”
那人也勾唇,堆起笑脸:“将军,明日宫中女眷众多,您可不能误了春色啊。”
萧冕双眸含笑。
“将军,那奴才便告退了。”
那人很快消失在暗处,神不知鬼不觉。
萧冕收回目光,淡淡问道:“李叔,他等在此处几时了?”
管家回忆道:“自申时便在了。”
“是吗?”说罢,转了身子。
管家望着将军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什么:
“将军,酉时有位自称是镇国公府的姑娘,给您送了一瓶金创药,老奴看那姑娘语言温软,十分诚心,所以便收了。”
萧冕一顿,银杏树下女子大胆的举动又一次跃入了他的眼帘。
若寻常女子,被拒绝过一次应当不会再凑上来了。
可陆仪是个卓越不凡的大才,自然他的妹妹也不会是个等闲之辈。
与寻常女子自是不同的。
他未回话,继续迈向屋内。
那管家却似不死心,几步跑至萧冕身侧,将那金疮药往他手上一塞,意味深长道:
“那姑娘千叮咛万叮嘱让老奴交给将军呢,如今这世道这样的女子可少见了,将军可要珍惜啊。”
听罢,萧冕神色莫测的盯着管家看了良久,他那少有波澜的好奇心突然泛起,很想问一句,那女子给了你什么竟让你如此帮她说话?
可又觉得没必要。
薄唇一勾,萧冕突然轻笑了一声。
自他回京之后,那众目睽睽逼他收下的香囊,如今言辞恳切教他收下的金疮药,明明不是她开口,却总有人替她开口。
他竟不知该烦她,还是烦身边的这群人。
他望了眼那通体纯白的瓷瓶,中间“金创药”三个大字生龙活虎。
他将其掷于一旁的八仙桌上,一言不发的迈入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