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高缓缓走出太极殿,步履显得有些踉跄。
他身为朝中老臣,白发苍苍,厚重的朝服在他身上如铠甲般沉重,令他在御街上行走时倍感压力。
烈阳高高挂在天空之上,炙热的阳光无情地照射着大地,令行人头昏目眩。
街道两旁,其他大臣见到何高,犹恐不及,纷纷避开,甚至连路边的小太监也不敢轻易靠近。
在今日之前,何高还是内阁首辅,权势滔天,权倾朝野,风光无限,让万人敬仰,居一人之下。
如今,绯袍和玉带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拖入深渊,令他几乎寸步难行。
走出乾清门,刚刚还健步如飞的何高毫无征兆的倒在地上,脸直接贴在了地面上,没有一丝挣扎。
站在门前的小太监们面面相觑,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互相推搡着,最终只能叫来守门的侍卫,将他抬回了家中。
司礼监的值房内,东间的墙角放置着几张檀木风云椅,南边挂着几副水墨画,中间的桌子上摆着一套茶具,显得静谧而庄重。
掌印太监肖忠贤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身着双袖襕蟒衣,脸庞松垮,眉眼微垂,似乎正沉浸在昏睡之中。
随从太监急匆匆的走入,恭敬地叩头,称呼其为“老祖宗”,并说道:“陛下传召老祖宗。”
肖忠贤缓缓睁开眼睛,尽管年事已高,浑浊的眼睛中却依旧闪烁着清澈的光芒。
何高身为内阁首辅,三朝元老,先帝所托的辅政大臣,曾主持过三届科考,门下弟子遍布朝野。
曾几何时,他的威势甚至让皇帝也不得不顾忌。
然而,今天他的衰败已成定局,亲族、弟子、门客悉数被卷入这场清算,午门前被砍下的首级,鲜血即将染红那片土地。
了解到何高的消息,肖忠贤扶着把手站了起来。
肖忠贤与何高一直有着暗地里的交往,宁静的心中不免泛起阵阵波澜,不知自己能否逃过这场浩劫。
“今日御前是谁当值?”他忽然问道,尽管心中不安,明面上还是稳如泰山。
随从太监答道:“是宋东升,宋公公。”
肖忠贤微微颔首,望了眼窗外绿叶上面的饱满的好像下一刻就要落下的露珠,理了理衣衫,朝太极殿走去。
殿内,当朝皇帝端坐于御座之上,手中把玩着一件精致的何氏玉。
皇帝的眼眸如深邃星空,蕴藏着无尽的风流与智慧,透出一股令人惊心动魄的力量。
他的眼神幽深而泛滥着多情,然而面容中却没有一丝娇媚,只有那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尊贵与雍容,令和他对视的人不敢与他针锋。
殿内一片宁静,唯有那清凉的冰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凉意,似乎是对盛夏的一种无声抵抗。
肖忠贤身着华贵的衣袍,撩起衣襟,重重地叩头,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皇帝的目光忽然变得如鹰隼般犀利,定格在他的身上,然而却未曾发出一言一语,让本就冷清的气氛愈加冰冷。
自幼侍奉在皇帝身旁,肖忠贤与之情谊深厚,情分匪浅。
然则,何高的失利,终究将他推向了险境,若非捉住了与肖忠贤交往的证据,皇帝本可以允他荣享晚年,安度余生。
“你这个大内总管当得极好,宫中宫外皆仰仗于你。”皇帝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似笑非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言明的意味。
肖忠贤低下头,深深埋首于地,满脸的汗水如雨滴般悄然滑落,“皆是圣恩浩荡,奴婢不过借了陛下的势罢了。”
他的声音恭谨而低沉,承载着感激与忠诚。
皇帝嘴角微微一弯,似乎对这番谦辞不以为然,“话说得总是好听。”
此言一出,肖忠贤依旧跪伏在地,静候圣意,浑身的紧张感如波涛般翻涌。
此时,身旁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原来是司礼监太监欧阳高前来报信。
欧阳高带来了两个消息:其一,皇后在坤宁宫中脱簪待罪,为其父求情;其二,何大人摔倒在宫门口,身陷困境。
皇帝对此事的第一条轻描淡写,未作多言,只道:“夏日炎炎,何高年事已高,一时站立不稳,实属常见。”
接着,他略一思索,淡然命道:“送去壶加了冰的美酒,再请太医为他诊治。”
在这清凉的太极殿内,肖忠贤仍旧跪着,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渗入眼中,生疼不已。
那“赐酒”二字宛如一柄利剑,悬在他头顶,摇摇欲坠,令他心中愈加不安。
皇帝的目光再度回落在肖忠贤身上,手指轻轻敲打着面前的何氏玉,发出细微的声响,似乎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肖忠贤的心弦。
他的命运,此时此刻,完全掌握在皇帝的意念之间,生死皆由一念而定。
恰在此时,皇帝的余光瞥见一抹人影,那人身着深青色的纻丝蟒纱,恭敬地奉茶而来,修长如玉的手指稳稳端着上等瓷器,轻声无息地将茶放在御案之上。
他的动作极为小心,尽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显得愈发谦卑。
那人名为宋东升,正是肖忠贤的徒弟。
“当啷”一声,皇帝将手中何氏玉把件随意扔在桌上,淡然说道:“我记得,你的年纪与何高相仿。”
肖忠贤立刻回应:“奴婢丁癸年生,年长何高两岁。”
“既然年纪渐长,便不要太过劳累。”皇帝缓声道:“将东厂交给欧阳高,你便让你的徒弟徒孙们孝敬你,安享晚年便是。”
此言如同沉重的铁锤,狠狠敲打在肖忠贤的心上,令他心中大石落地,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即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表示谢恩。
肖忠贤微微颤抖着站起身来,欧阳高见状,忙上前扶持,态度恭谨而谦卑。
然而,肖忠贤只是一瞥,借着他的力量站稳后,便迅速松开了他的手,内心的复杂情绪在这一瞬间交织,愈发显得难以捉摸。
出得太极殿,刚刚前来时的凉爽此时却变成了火焰般的热浪,无情的炙烤着大地,肖忠贤挺直身躯,浑身的衣衫在烈日下已被汗水湿透,显得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欧阳高从后面追上,带着几分亲昵与关切,轻声呼唤:“干爹,让儿子来扶您。”
肖忠贤微微侧目,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未言辞回馈,只是平静道:“你在御前伺候得当,我自不需要。”
欧阳高虽然遭到拒绝,面上却不显不快,目光投向肖忠贤的背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深意。
皇帝的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尘,肖忠贤本被视为死局,未曾想在这险恶的局势中,竟能逃出生天。
他转身,却与刚从殿中走出的宋东升迎头相遇。
宋东升双手抄于袖中,见到欧阳高,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恭敬地拱手道:“欧阳公公,恭贺您执掌东厂,运筹帷幄。”
欧阳高轻轻摆手,问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宋东升答道:“陛下让我去传口谕给皇后。”
此行并非善事,欧阳高故作轻松道:“快去吧,莫要误了陛下的差事。”
宋东升点头应允,沿着阶陛走下,紧随其后赶上了肖忠贤,二人并肩而行,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仿佛在为这师徒情深画上了宁静的底色。
尽管宋东升在众多徒弟中并非品阶最高,但其深受肖忠贤的宠爱,早已超越了等级之分。
欧阳高目送两人远去,心中不由轻嗤一声,似乎对此情景略有不屑。
在坤宁宫前,一片空地上跪满了身着素服的臣女,皇后不施粉黛,正迎着骄阳跪于殿前。
烈日烘烤之下,她的脸庞泛着潮红,额头细密的汗珠一颗颗滑落,鬓发早已湿透。
宋东升小心翼翼避开皇后跪下的方位,站在她身侧,低声传达:“陛下口谕,后宫不可干预政事乃是祖训。皇后身为母仪天下,切不可失了自己的尊严。”
身旁的大宫女心中惶恐不安,而皇后却面色淡然,微微仰起头颅,烈日的炙烤使她双眼微微发昏,“本宫的父亲如今?”
宋东升无言以对,唯有低声劝道:“殿下不必再跪,陛下的意思已然明确,继续跪下去,实乃自寻烦恼。”
皇后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我难道还惧怕与他对抗吗?这皇后的宝座又能坐几日?”
大宫女的脸上写满了恐慌,“娘娘……”
皇后仍不愿起身,目光直视宋东升,“宋公公,请您告诉本宫一声,我父亲究竟是生是死。”
宋东升心中无奈,宫中有些话绝不可言。他未能发声,却有人他传达了这不幸的消息。
就在此时,坤宁宫外突然冲进来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跪在皇后面前,声音颤抖道:“回皇后殿下,陛下已赐何高饮酒,何高大人已然去世!”
皇后如遭重击,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血色尽失,心中一片死寂。“爹——”
她凄厉地呼喊,随即仰倒在地,失去意识。
宫女与太监们如潮水般涌来,纷纷忙碌着,有的将皇后小心翼翼地抬入殿内,有的急急地去请太医,坤宁宫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与不安之中。
在这动荡的时刻,宋东升心中忐忑,未敢离去。
他注视着那匆匆赶来的太医,目光中闪烁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太医们迅速为皇后施下了一炷香的针灸,终于让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然而,皇后醒来后却一言不发,面色苍白,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双眼如同两汪死谭,透露着绝望的神情。
太医们面露焦急,宫女们亦是心急如焚。
宋东升冲着春水轻声招手,低语道:“快去将大公主抱来。”
此刻,皇后入宫多年,膝下仅有一女,现如今只有八岁,心中对她的思念愈发强烈。
大公主在乳母的怀抱中被小心翼翼地抱入内殿,待她双脚触地,便如同一只破笼的小鸟,急匆匆地奔向榻边,边哭边呼:“娘!”
那声呼唤宛如一把利刃,刺破了皇后心中的沉寂。
听到女儿的声音,皇后终于动了动眼皮,随即伸手将大公主揽入怀中,母女俩在此刻泪流满面,承受着失去亲人的痛楚。
皇后骤然失去至亲之痛,悲恸的神情令人不忍直视,仿佛连空气都为之凝固。
见皇后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宋东升心中略感宽慰,便不再多留,悄然退出殿外。
刚步出殿门,身旁的大宫女紧随其后,跑到宋东升面前,恭敬地拱手行了一礼,道:“公公大恩,春水铭记于心,来日必报。”
宋东升连忙扶起她,不敢接受如此重礼,谦逊地说道:“姑娘言重了,娘娘身边离不得人,姑娘快回去罢。”
春水再度行了一礼,心中满是感激与不安,方才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坤宁宫内的动静已然传至太极殿,宋东升因事处理不力,归后未能面见皇帝,受到重责,遭受了十大板的惩罚。
而那名在皇后面前多嘴的小太监,早已命丧黄泉,宋东升等人还算幸运,仅受些皮肉之苦。
在司礼监受罚时,小太监从后面的房间里面搬来一把太师椅,欧阳高泰然自若地坐下,周围的众人则肃然站立,静静旁观着这一切。
在屋内,其余三位秉笔太监并未露面,心中皆明了,肖忠贤已然失势,欧阳高即将上位,而宋东升则成了替罪羊,他们则是那被警告的猴子,命运之轮悄然转动,暗流涌动。
宋东升只能尽力去忍受着那一记记杖罚,十杖之痛如同雷霆般重击在他身心的每一个角落,原本完好的臀部如今已然是一片血肉模糊。
自从他追随肖忠贤以来,许久未曾遭受如此沉重的责罚,今日的痛苦让他记忆尤甚。
几名太监在冷冷的夜色中,粗暴而无情地将他抬回了那间熟悉却又显得格外阴沉的房间。
房内黑暗如墨,唯有沉重的空气压抑着他心中的挣扎。
宋东升无力地趴在床上,剧痛如潮水般袭来,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他连点亮一盏灯的力气也无从生发。
意识逐渐模糊,终究沉沉地陷入了梦境的深渊。
然而,当他再次醒来,眼前已然浮现出几盏微弱的灯笼,烛影摇曳,映照着四周的静谧,宛若在为他低声吟唱。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触及他的额头,宋东升缓缓转过头,便看见肖忠贤端坐于床边,神情中透着关切与沉重。
“师父。”
他试图撑起身体,然而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拉回床上,肖忠贤则以一床云纱被轻轻覆盖在他受伤的部位,低声嘱咐,“并未发热,休息数日便可痊愈。”
宋东升微微叹息,心中有些明了:“想必是他们尚且顾忌师父的颜面,未下狠手。”他若真心想要人命,十杖之罚不过是微不足道,连一杖亦能致命。
肖忠贤的叹息似乎蕴藏着更深的无奈,“你师父的颜面,恐怕在往后已无任何用处。”
他提及的欧阳高,虽是他的义子,却与他水火不容,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更让肖忠贤感到厌恶。
此番,欧阳高乘而起,借助肖忠贤的名声谋取利益。“师父的庇护已不再可靠,东升,你需为自己另觅靠山。”
宋东升伏于枕上,以手臂为枕,恳求道:“恳请师父指点迷津。”
肖忠贤从怀中取出一枚银质的挖耳勺,轻轻挑动着烛芯,火光摇曳间,他缓缓说道:“暂且不论长远的未来,就论眼下,你身处陛下身边,你说你应当寻找谁来做你的靠山?”
“陛下?”宋东升听罢,摇头,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惧意,“我还是对陛下很害怕。他说话时总是和颜悦色,带着微笑,谁能料到这背后却是杀机?我那个时候还天真的认为他派太医去是给何高诊治。”
“那是你太过愚笨。”肖忠贤冷静地回答:“愚笨有愚笨的好处。即使你再聪明,也难以超越陛下,或许,愚钝一些,反而能保住性命。”
宋东升歪着头,似懂非懂,却被这一番话深深触动。
肖忠贤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透过摇曳的烛光,凝视着他,“你今日从坤宁宫归来,是否见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