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将军冢
护国将军韩朗去世,享年五十九岁。
我们成婚四十年,但从未有过实质的夫妻关系。
本以为他不近女色,却不想他早已心有所属。
我从水井一跃而下,却重回他凯旋归来这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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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的梆子敲响,我恍惚间才意识到,他已经走了整整四十九日。
四十九日,将军府上下缟素,白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我此刻的心情,悲戚中夹杂着道不明的空落。
下人们来报,说一切准备妥当,只等我这个将军夫人最后送他一程。
我强忍着悲痛,缓缓起身,走到铜镜前。
镜中人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将军夫人的风采?
我苦笑一声,是啊,他都走了,我还顾忌这些做什么?
拿起梳妆台上的象牙梳,我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已经花白的头发。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光明媚的午后。
彼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一身戎装,英姿勃发,而我只是相府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庶女。
一道圣旨,将我推到了他身边。
我至今都记得他掀开我盖头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艳。
“夫人,以后,我护你一世周全。”
他声音低沉,语气坚定,我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那时的我,满心欢喜,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可我万万没想到,等待我的,却是长达四十年的孤寂和守望。
成婚之后,他对我相敬如宾,却始终保持着距离。
我曾天真地以为,他是因为战场杀伐,所以不近女色。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他并非不近女色,只是心中早已有了他人。
想到此处,我的心如同刀绞一般疼痛。
我缓缓起身,在丫鬟的搀扶下,来到灵堂。
他静静地躺在冰棺之中,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我颤抖着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将军,你为何要如此待我?难道这四十年,你就没有一刻真心待过我吗?”
我的声音嘶哑,在空旷的灵堂中回荡。
突然,我感觉身后似乎有人。
我猛地回头,却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正站在灵堂门口。
那女子身形纤细,容颜绝美,眉宇间,竟与他有着几分相似。
我心中一惊,难道她就是......
那女子见我回头,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夫人,我来送将军最后一程。”
她的声音清冷,如同天籁,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我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我知道,我该恨她,恨她夺走了我丈夫的心。
可是,看着她眼中的悲伤,我又不忍心责怪她。
或许,她和他一样,也是这场爱情悲剧中的受害者。
我默默地退到一旁,将灵堂留给了她。
她走到他身边,轻轻跪下,眼中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地滴落在他脸上。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他眼中的柔情,那是从未在我面前展现过的柔情。
我终于明白,他并非无情,只是他的情,从未给过我。
我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滑落。
罢了,一切都过去了。
就让他带着我的爱和恨,永远安息吧。
“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猛地睁开眼睛,只见那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依旧是一身素衣,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淡淡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她走到我面前,轻轻地跪了下来。
“姐姐,我知道你心中有怨,也有恨。”
“但是,请你相信,他对你的情意,并非作假。”
“他之所以选择我,是因为我与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而你,只是他奉旨迎娶的妻子,是他必须要尽到的责任。”
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同重锤一般,敲打着我的心房。
我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这就是真相吗?
我苦苦守候了四十年的爱情,到头来,只是一场笑话吗?
她的话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地刺进了我的心窝。
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在地。
“不,不可能......”我喃喃自语,不愿相信这个残酷的真相。
四十年,整整四十年啊!
我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红袖添香,为他操持家务,为他独守忠贞。
我为他付出了一切,到头来,却只换来了一句“奉旨迎娶”吗?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的种种画面。
他凯旋归来时,总是会第一时间来到我的房间,与我分享胜利的喜悦。
他受伤时,我总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为他端茶送水,为他敷药疗伤。
他遇到难题时,我总是会耐心地陪伴他,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排忧解难。
我以为,这些都是爱的表现。
我以为,他对我并非无情。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眼中,总是会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
为什么他的心中,总是会隐藏着一丝深深的遗憾?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因为那个与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女子。
而我,只是一个可悲的替代品罢了。
我闭上眼睛,任凭泪水肆意流淌。
心,如同被撕裂般疼痛。
“姐姐,你不要这样......”白衣女子见我如此伤心,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想要上前搀扶。
我猛地挥开她的手,冷冷地说道:“不要叫我姐姐,你不配!”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指着她的鼻子,声嘶力竭地质问道。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为什么就不能分给我一点点爱?”
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灵堂中回荡。
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白衣女子沉默了。
她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我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
白衣女子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只留下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灵堂中,独自面对着丈夫冰冷的灵柩。
以及,那段被撕碎的爱情。
白衣女子离去,夜风卷着残香,吹得灵堂前的白幡猎猎作响,如同我此刻翻滚不息的内心。
将军的灵柩缓缓下沉,我的心也像是被一并埋葬进了冰冷的土里。
我无力地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那口沉重的棺椁,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过往的种种。
他曾执我之手,并肩漫步于将军府的花园,那时他眼角眉梢皆是温柔笑意,可每当我的目光与他对视,却总能在他眼底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怅然,仿佛透过我,在思念着另一个人。
他曾拥我入怀,温言细语地说着甜言蜜语,可每当我沉醉于他编织的温柔陷阱,却又能在他怀抱中感受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仿佛我只是一个替身,一个慰藉他孤独灵魂的工具。
他曾轻抚我的青丝,许诺要与我白头偕老,可每当我满心欢喜地憧憬着未来,却又能在他低沉的嗓音中听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他背负着沉重的枷锁,无法挣脱命运的束缚。
如今想来,那些被他刻意隐藏的细节,早已昭示了一切,只是我深陷于爱情的迷雾之中,选择性地忽略了他的异常,自欺欺人地相信着他的真心。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觉得无比讽刺,原来这四十年如一日的相敬如宾,不过是镜花水月,是我一厢情愿的独角戏。
皇帝身着常服,面带哀色,亲自前来吊唁,身后跟着一众朝臣,皆是神色肃穆。
我强忍着悲痛,撑着虚弱的身子,向皇帝行礼,却被皇帝一把扶起,口中说着“爱卿节哀”。
皇帝拍着我的手,语气沉痛,说“韩将军为国捐躯,实乃国之栋梁,朕心甚慰,只是苦了你了,这四十年来为将军府操持,为国家分忧。”
我垂下眼帘,掩盖住眼底的苦涩,轻声说道,“能侍奉将军左右,是臣妇的福分,只是如今将军离去,臣妇也心灰意冷,只愿追随将军而去,还望陛下恩准。”
皇帝闻言,面色一沉,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悦,说爱卿切莫说傻话,韩将军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你如此,你还有大好年华,切不可想不开。
我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的悲愤,抬起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语气坚定地说,
“陛下,臣妇与将军夫妻情深,如今将军已去,臣妇独活于世,又有何意义?只求陛下成全臣妇,让臣妇与将军合葬,也好在地下继续陪伴将军。”
皇帝眉头紧锁,面露难色,沉吟片刻,正要开口,却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母亲,您这是何苦?”
我循声望去,只见我的养子韩逸一身素衣,快步走进来,跪倒在我面前,眼眶通红,语气中带着几分哽咽。
韩逸是韩将军当年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孤儿,我视如己出,悉心教养,如今他已经长大成人,在朝中担任御史一职,为人刚正不阿,深得皇帝赏识。
皇帝看到韩逸,面色稍霁,语气也缓和了几分,说“韩爱卿,你母亲执意要与你父亲合葬,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你素来孝顺,便劝劝你母亲吧。”
韩逸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皇帝,语气铿锵有力地说,
“陛下,父亲生前忠君爱国,母亲贤良淑德,如今父亲为国捐躯,母亲伤心欲绝,想要追随父亲而去,此乃人之常情,还请陛下成全!”
皇帝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半晌说不出话来。
韩逸的话如同石破天惊,在寂静的灵堂中炸响,满堂的朝臣都惊愕地抬头,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在这个时候触怒龙颜。
我看着皇帝的反应,心中冷笑,这反应,更加证实了我心中的猜测。
韩逸转过身,扶着我的肩膀,语气悲痛却又坚定地说:“母亲,您节哀,父亲在天之灵,定然也不愿见您如此轻生。您要好好活着,替父亲照顾好将军府,照顾好那些为将军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这才是对父亲最大的安慰。”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满腔的悲愤和绝望压抑下去,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
是啊,我还有责任,我不能就这样抛下一切,随他而去。
我还有韩逸,还有将军府,还有那些忠心耿耿的将士们,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又有谁来关注我的内心。
我缓缓地松开紧握的双手,任由韩逸将我扶起来,对着皇帝虚弱地行了一礼:“陛下,臣妇一时糊涂,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回过神来,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语气温和地说:“爱卿言重了,朕明白你的心情,只是韩将军为国捐躯,朕心中也万分悲痛,还望爱卿保重身体,莫要过度悲伤。”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皇帝带着一众朝臣离去。
我扶着韩逸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出灵堂,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
灵堂外,阳光刺眼,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只有彻骨的寒冷从心底蔓延开来。
我从水井一跃而下,结束这可悲的一生。
再醒来时,我回到这年。
那是一年春日,他凯旋而归,带回了一位娇俏可人的江南女子。
女子名唤阿若,是他青梅竹马的妹妹。
阿若性情活泼,一口吴侬软语,娇憨可爱,我对她一见如故,便做主将她留在了府中。
那段时间,他常常陪着阿若吟诗作画,游园赏花,府中处处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天真地以为,那是他作为兄长对妹妹的疼爱。
直到那日,我无意间撞见他在花园中为阿若画像。
他神情专注,眼眸中满是温柔,那是从未在我面前展现过的柔情蜜意。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并非无情之人,只是他的情,从未给过我。
阿若离开后不久,他便向我提出了纳妾的请求。
我强忍着心中的苦涩,笑着答应了他。
我知道,我无法拒绝他,也无法阻止他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只是,我的心,却像是被生生撕裂了一般疼痛。
从那以后,他纳了数房妾室,却再也没有碰过我。
我明白,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对我的愧疚。
我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将所有的悲伤和委屈,都埋藏在了心底。
如今想来,那白衣女子,眉眼间与阿若确有几分相似。
难道,她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吗?
我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滑落。
回到将军府,我疲惫地挥退了下人们,独自一人回到了空荡荡的房间。
他最爱的紫檀木书桌上,还摆放着那副未完成的仕女图。
我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画卷上女子的面容。
眉眼之间,依稀能看出几分当日那白衣女子的影子。
我的心猛地一颤,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也随之涌上心头。
我记得初见他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一身戎装,英姿勃发,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立下赫赫战功。
那时的他,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脸上总是带着自信的笑容,仿佛世间没有任何困难能够阻挡他前进的步伐。
我对他一见倾心,而他也被我的温柔和才情所吸引,我们很快便坠入爱河,并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结为夫妻。
婚后,他对我百般呵护,体贴入微,我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便一心一意地辅佐他,为他操持家务,照顾他的起居,为他生儿育女。
我天真地以为,我们的爱情会像神话故事里那样,至死不渝,白头偕老。
可是,现实却给了我狠狠一击。
我记得有一次,他身受重伤,被抬回府中,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整整一个月,直到他痊愈。
那段时间,他虚弱无力,只能躺在床上,我每天为他擦拭身体,喂他喝药,陪他说话,为他排忧解难。
他看着我忙碌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愧疚和心疼,握着我的手,声音沙哑地说:“阿柔,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温柔地笑着说:“傻瓜,我们是夫妻,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
他看着我的眼神,复杂难辨,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因为受伤而情绪低落。
现在想来,那眼神中,或许还隐藏着其他的情绪,只是我从未察觉。
马车缓缓地行驶在回将军府的路上,我的思绪也随着车轮的滚动,回到了现实。
我的心,如同被撕裂般疼痛,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猛地抬起头,看向窗外。
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站在将军府门前,背对着我,身形纤细,长发如瀑,在微风中轻轻飘扬。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她!
那个出现在韩将军灵堂,让我心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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