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一夜,六娘不知经历过什么,听说第二日就病了,天还没亮被人抬着装进马车,送回许桐君老家庄子上养着。
没有“先生”教书,许桐君也懒得再叫铃铛做什么学问。
他房里的书她可以随意翻看,什么名家字画、字帖、那些他看都不看一眼的昂贵毛笔砚台,全都搬到她房里去,随她使用,自己没事的时候过去逗逗她,教上几个字,铃铛这才是规规矩矩学了写字。
又过几个月,铃铛已经会作诗对对子,她成日在那些典籍名卷里沁着,竟然越长越有一股书卷气。
许桐君去参加诗会,她就提前做好对子塞进他衣裳里,这下,全城的公子哥儿都不敢再看低他。
以前觉得她只要做一只乖巧漂亮的小兽就好,别学了人那些东西落了俗,现在却不一样了。
自打被人高看,他也越发觉得有必要让铃铛继续学下去。
她既不会成为那些看不起他的高门贵女,也不会成为把他当做天的六娘,她就是她,是独一无二的,他的“狼头军师”。
这天,许桐君回来看铃铛写字,她在几沓纸中挑出写的最好的一张递给他。
他还以为她像那天一样,是为了让他开心,高高兴兴拿着看,却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放我出去。
“你这没良心的。”
原来她一直的心思都是让他打开门锁放她自由活动,倒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好吧,那你就在庄子里随意走动,但是有两个地方不能去:前面不许出大门,后面不许进后院,知道了吗?”
铃铛点点头。
“嗯,乖。”
门一打开,铃铛获得自由,她又开始到处闻到处看,将那些房间全都打开,翻翻找找。
这下许桐君确定她在找东西了。
“你到底在找什么?可以写来给我,我帮你找。”
她顿住脚步回头看他,摇了摇头。
他帮不上忙?也或许是不在庄上?
可他到底还是舍不得放她到外面去,铃铛生的貌美,若是他带出去铁定要被那些纨绔们盯上,她是他一个人的小兽,怎容得别人多看一眼!
时间飞逝,眨眼又是几个月过去,铃铛将她能去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没找到她想找的东西,许桐君明知该带她出去找,却还是犹犹豫豫。
“最近有个大生意要谈,长乐王看上了我珍藏的一副皮毛,若是能成,明年一整年的利都有了,我就好和父亲交代,到时候带你出去游玩可好?”
她似乎并不感兴趣,写写画画的头也不抬,许桐君打眼一看,她写的是“后会有期”。
“这词不吉利,都是临别才用到的,你写写别的,吉祥如意之类的。”
铃铛又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他第一次看不明白。
不过,长乐王的生意还真不是谁想谈就能谈的。
以为几日就能说好的事,愣是一谈半个月过去毫无进展。
其实这里面的门道许桐君比谁都了解,无非是来采买的官员以势压人,想从他手里捞油水。
油水自然要给,就是给不起那么多。
一人要捞,一条线上的人都要捞,他家再是皇商也耗不起,如今又怕赔大钱做生意,又怕生意做不成得罪了长乐王,进退两难。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和长乐王的人频繁来往,被德贤王的人盯上了。
这兄弟俩都是国丈的儿子,外戚亲王,争权夺势斗法已久,夹在他们中间还怎么得好?
许桐君连夜给父亲八百里加急传信等他回来定夺,信才发出去,自己的车马便被人拦在小巷子里,随从小厮被放倒,他被套个麻袋拎下马车拳打脚踢一顿磋磨。
好好的少爷,被人打的鼻青脸肿晕过去,扔在府门口。
小厮们实在是手上没轻重,又把六娘接回来伺候,大伙这才发现,她一瘸一拐,上次教训已然叫她成了废人,什么抬妾当姨娘?这辈子是没可能了。
许桐君悠悠转醒,第一件事却是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只叫铃铛来陪着。
铃铛摸摸他已经消肿结痂的眉角,眼里有些心疼,许桐君却笑了。
“铃铛,你知道吗?只有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担心我是怕我死了生意完了,他们一家老小没饭吃,这世上只有你是真心心疼我。”
他说着说着竟然红了眼眶。
“他们打我......骂我是废物、是草包,一身铜臭......铃铛你说,我真的有那么差吗?”
铃铛摇摇头。
他眼泪便像撒豆子似的滚落,叹息一声,声音都有些发抖。
“我真的好累啊,身心俱疲,我不想管家里的生意,也不想和那些纨绔打交道,越是时间久了,越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他看看她。
“你看你,烦心的事最多就是今晚吃炖肉还是吃烤肉,多好,我好羡慕你,下辈子我也只想做只野兽。”
铃铛摇摇头。
做野兽也有做野兽的苦,她的烦恼也不是吃什么,她不能完全明白许桐君说的累,许桐君也并不能明白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
她趴到床边,头贴着许桐君的头,这是娘亲哄她睡觉的方式。
睡一觉就好了,身体会在熟睡中修复,睡着后也没有烦恼,说不定还会做个好梦。
许桐君觉得额头很暖,很安心,没过一会儿真的睡着了。
铃铛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放在他床头,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后会有期。
锦麟庄乃是皇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庄内各处都是做皮料的地方,清洗、泡制、刮油脂、烟熏,再到缝制,一道道工序,最终才把那些皮料做成裘。
人与狼有什么区别呢?
狼吃肉为了填饱肚子活下去,人剥皮做衣裳,为了好看、暖和,那些羊、狐狸、貂、不都是同样一个死字?
好在这里没有狼皮。
她已经决心离开,去别的地方寻找娘亲和弟弟妹妹。
成为“人”已经很久,可是看到那些被泡在水里的兽皮,铃铛还是难过,想起娘亲和弟弟妹妹们,想起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虽然很苦,可她还是无比怀念那时候。
小狼长大后都要去远方,要去开辟自己的新天地,娘亲每次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回家后都会难过很久,她留了几个最弱小的在身边,尤其是她,一陪伴就是十几年,还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那天鲁大出现。
冬日白雪皑皑,这颜色与娘亲的皮毛很像,铃铛坐在刮油脂用的木头旁,回想起小时候。
她每年冬天都过得艰难,差点冻死,都是娘亲和弟弟妹妹们用身体暖着她,这才能活下来。
有一年领地里新来了一头母狼,体格比娘还大,娘亲为了保护几个孩子与她殊死搏斗,终于将她咬死。
她和娘两个,手和牙齿配合剥下那一整张狼皮,她盖在身上,这才捱过后来的冬天。
铃铛抓起一把雪贴在脸上,却很快便化了,颜色一样,但终究是冷的。
这举动惹得那些皮匠哈哈大笑。
“铃铛姑娘,雪倒是能保暖的,你抓一捧在手里狠劲儿的搓,手搓红了,也就热乎了。”
她真的抓起一捧雪放在手里搓,手搓的通红,那些皮匠笑的更大声了,她也笑了,因为,真的热了,就像贴着娘亲的皮毛一样。
“是个傻子啊,真的是个傻子,哈哈哈哈。”
“你可别乱说,她听的懂的!”
“真是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偏偏是个痴傻的。”
“关你们什么事,公子喜欢就行,快**们的活!”
皮匠们不再笑她,讨论起别的事儿来,说是庄里抓了个偷皮料的贼人,武艺高超来路不明,被关在后院,不知道会怎么处置。
铃铛以前从不到后院去,因为许桐君跟她说后院是禁地,所以她每次最多走到月亮门便不再往前,可是今日她打算进去看看。
走到后院门口,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传来。
有人的、有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