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喻珉砚瘫着脸看着那位老神医,奈何对方的神色过于认真,只好不甘不愿地应下了,“珉砚谨记神医教诲。”心里却多少觉得此话过于荒唐,不过是凡人的一点欲望罢了,怎会对他的神智造成极大的影响,不过却不好当面拂了老神医的面子。
当时的无定门掌门倒是很紧张,还应神医的建议给他订了一床冰榻,此寒冰取于极南之地,用绝世罕见的材料封住,可百年不化。
老掌门的原话是:“你没事就往上坐一坐,也好图个心安。”
喻珉砚也的确照做了,这么多年来他的旧伤也鲜少复发,偶有气血上涌的时候,便在冰榻上坐上一宿,也无大碍。
……直到数月前。
适逢东汉末年的战乱,汉灵帝昏庸无度,百姓赋税沉重,便有那么一支队伍揭竿而起,他们头扎黄巾,向朝廷发动了猛烈攻击。
无定门坐落于关中,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官僚与农民的斗争中。虽是江湖门派,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朝廷的一些作为也另许多江湖中人失望,无定门暗地里是支持起义的。
不过许是树大招风,数月前有一帮官府兵联合了几个守旧的门派准备给无定门立个下马威,不过提前被无定门下的暗桩知晓了。喻珉砚得知此事,特地带了一帮门内好手,下山去把那些心怀不轨之徒截杀了。
不过对方临死反扑时,喻珉砚一时不察,为救门下一个小弟子硬生生受了对方一掌,引发了旧伤,当场遭到功法反噬。无定门的几个师叔听闻,就大呼小叫地跑去把掌门带了回来,还是二师兄冯桓,辅以针灸之术,这才平了喻珉砚的内息,让他在冰榻上修养几日。
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那天穆玖奉师兄冯桓之命过来送药,就看到喻珉砚在冰榻上打坐。她把药碗放下,不知怎么的盯着自家师父看了好半天。
师父真好看啊。她心想。午后的阳光斜射进屋内,被方格型的纸窗切割成好几块,刚好照在冰榻上。喻珉砚的脸色略有点苍白,被阳光一照倒是显出了几分血色,平日里冷沉的神情也因为陷入冥想中而变得柔和,唇角的弧度甚至微微上扬。
喻珉砚对待这个小徒弟还是颇具耐心的。穆玖自幼在他身边长大,从那么一点小豆丁逐渐抽条长成了个小姑娘。他看着自己收的弟子或者不合适或者醉心于他术都没能习得无定剑法,便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教给了她,没想到结果还不错。
穆玖从拿得动剑时就开始练这门剑法,到现在也有十余年,剑法已有小成。喻珉砚向来话少,一般指点也多是寥寥几句,大多时候都是穆玖一声不吭地跟着他练剑。这小姑娘看着娇里娇气的,实则性子倔得很,便是偶尔被训了一句都会把招数在练上百八十遍。要是平日里跟其他弟子比试输了,怎么安慰也不吭声,偷偷地躲在师父的小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复盘招式。有次练得狠了,胳膊红肿一片,疼得连剑都提不起,冯桓一看,赶忙让她停下来,还一边教训她:“你胳膊不要了?再练下去,没两天胳膊就真废了。到时候我只能用素霜帮你把它砍下来,你以后就当个独臂大侠。”
之后喻珉砚就让她滚回去修养了小一个月。
不过几个弟子里就穆玖跟喻珉砚比较亲近,也有可能是她年纪小,其他的多少都有些怕这个少言寡语的师父。
只是有时候,太亲近了也不是什么好事。穆玖逐渐对她尊敬的师父产生了一些别的想法。师父向来宠她,不是那种明目张胆的,只是不显山露水的偏袒。每次穆玖遇到瓶颈而久寻无果时,师父就会带她去山里走一走,也不说话,站在山涧旁看着流水砸到下面的水潭里,然后在山涧旁给她完整地演示一遍无定剑法。演示完了,还会从怀里摸出些从山下带来的稀奇玩意送给她,穆玖的瓶颈总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过去了。
久而久之,那些别的想法不断堆积,她只能努力压在心里。但若是出现了一个小豁口,那些念头便会抽芽似的往外长,比如现在。
喻珉砚被笼罩在阳光下,白色的长袍都染上了一层金辉。他未曾束发,鬓角的碎发散落下来,将眉骨上的一小块伤痕遮住了一半。
穆玖鬼使神差地伸手覆了上去,指腹在伤疤上轻轻摩挲。她心底那些不可言说不敢吐露的念头陡然膨胀了数倍,甚至让人难以自抑,她不禁俯身将唇覆在了自己的指尖,这是这么多年来她与师父最亲密的举动。
又偏偏这时,一道冰冷的声音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你在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穆玖踏进喻珉砚所居住的院子里,却又不敢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只好在屋前来回踱步,这还没踱两圈了,里屋就传来了喻珉砚的问话。
她一怔,知道自己一进来师父就感觉到了她的气息,顿时觉得刚刚原地转圈的自己浑身冒着傻气。“我……我来看看师父。”她不得不开口。
过了半响,里屋里喻珉砚说道:“进来吧。”
她忙不迭地小跑进去。
跟那天一样,喻珉砚坐在冰榻上,穿着一袭白色长袍,不过今天是睁着眼的。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冰榻旁的椅子,“坐吧。”
穆玖坐下来,无措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一两个月除了正式场合她几乎没怎么私下见到喻珉砚,练剑也只敢在自己的住处,平常就算跟几个师兄玩闹,总不见他的踪影,也不知道是谁躲着谁。
喻珉砚上下扫了她两眼,总算是开口替她解了围:“令牌拿到了?”
穆玖赶忙正襟危坐着点点头,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能体现出她的紧张。
喻珉砚没再看她,而是低头折了折袖口,那袖口被折了两三翻,留下了明显的褶皱。“这段时间我忙着处理一些事务,你的剑法我便没有过问。”
嚯,这是为长期躲着她找了个理由?
“你最好是认真练了,若等我过问发现你有懈怠,那便不是你随意就能糊弄过去的。”
穆玖背后一紧,僵着身子答道:“我明白。”
其实喻珉砚压根不担心,他了解这个小徒弟,武痴这一点倒是随了他,平日里无事便在练剑,今日的考核他嘴上说着花里胡哨心底却未必这么想。
“嗯,既然考核过了,”他顿了顿,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那就想想领什么差事去做吧。”
“差事?”穆玖的语气像是从未想过这一点。
喻珉砚这才看向她:“你身为我的徒弟,怎么没想过这点?”
“你是我的关门弟子,无定剑法的唯一继承人,你身上肩负着传承发扬我门剑法的责任。同时,你以后也必然会协助你的师兄们去管理无定门。早些下山去看看这个世道,经历一些事情,对你的成长也有好处。”
穆玖从没想过有一天喻珉砚会跟她讲道理,一向话少的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滚去练剑,可现在他的语气里却带着一点……劝说的意味。
劝什么呢?劝她不要误入歧途,还是劝她早死了那份心。他跟她强调他们的师徒关系,其意又在何处?
那天她近乎狼狈地被轰出去,最后一眼只看到喻珉砚嘴角的血迹和赤红的双眼触目惊心。
“我知道了。”穆玖深深吸了一口气,肩膀却垮了下来,她仅仅与喻珉砚对视了一眼,便匆匆移开了视线。“大师兄跟我说了,宗门的暗桩要定期派人暗访,以免内部出现问题。他准备过段时间带人下山,我会跟他一块去。”她的声音带着一点哽咽,艰难地把话说了下去,“我知道师父最近不想见到我。我有在好好练剑,不会……不会再做出一些荒唐事。宗门的事情我也会请教大师兄,师父放心吧。”
穆玖站起身,给他行了个礼,“既然师父还在养伤,我就不多打扰了。徒弟先行告退。”
说完也没敢看喻珉砚是什么脸色,慌不择路地跑出去了,所以未曾察觉喻珉砚眼底已然漫上了一层红。
穆玖直到跑出后山才放慢脚步,刚好撞见来找她的萧佑宏。
“嘿,师妹,我就知道你在这。”萧佑宏向她走近,一边絮絮叨叨:“我刚刚去你住处发现你不在,就猜到你肯定跑到后山来了。”说罢他觑见穆玖不太好的脸色,又赶忙转了话音,“怎么啦,师父又训你了?哎呀你别放在心上,师父他什么性格你还不清楚吗?”
他一个人径自絮叨了好久,这才想起来正题,“对了,为了庆祝你考核过关,咱师兄几个为你准备了一顿大餐,他们都在二师兄那等着呢。所以让我来找你,刚刚一打岔险些忘了正事……”
听到这里心不在焉的穆玖才提起一点精神,“大餐?有啥好吃的?”她一边问,一边跟着萧佑宏加快了脚步往那边赶。
见她来了点兴趣,萧佑宏的话越发多了起来,“我跟你说可多了。大师兄前几日下山带了好些你们女孩子喜欢的点心吃食回来,就是不耐放,再不吃就坏了;我呢,专门去山里抓了两只兔子,晚上师兄给你烤兔肉吃;阿桓他去师父那偷了两坛好酒,还做了不少药膳,虽然我觉得太素了……”
“好酒配药膳?你们也真是会养生。”
“那总不能排排坐品茶吧,我们几个糙汉子品得出来才怪。”
他们一路走萧佑宏一路讲,使出浑身解数逗穆玖开心。
“萧佑宏你说什么呢,什么叫我去师父那偷酒。我那明明叫正大光明地拿。”不远处冯桓听到他们的对话,非常不满地开口矫正了萧佑宏的说法,“你可别在小师妹面前污蔑我,真是不安好心。”
萧佑宏振振有词地反驳他:“你那行为跟偷有啥区别?我在树上看到了,你拿酒时师父那眼神都快把你千刀万剐了。”
穆玖没忍住笑出声来,“三师兄你这话说的就太不厚道了,你怎么能躲在树上让二师兄一个人直面风雨?”
“他俩啊,都是一样不着道。”许承枫恰好从屋里走出来,他挽着个袖子正在洗菜,“他俩前两天就在谋划怎么把酒偷出来了。结果呢,声东击西失败了,就只好走正门去拿,把师父收藏的两坛上好的酒带出来了。师父那是看在给小师妹庆祝的情况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早连人带酒扣下来了。你说是吧,小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