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月重阳,经年冬不见寒的淮南早早飘起了细雪,大片大片的冷风呼啦啦地直往庭院里灌。
刚从偏门进院的江慈打了个哆嗦,把那件浆洗到发白,袖口明显短了半截儿的袄子往下拽了拽,才勉强遮住手臂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自从来到谢家,江慈从未有过新衣裳,身上这件还是当年阿娘闲暇时,一针一线亲手给她缝的,那时阿娘时常抱着她说:“我的小阿慈又长高了,长得这么快,得多做些衣裳备好才行。”
江慈背抵着门楣,抚摸着手里那封弥足珍贵的入选凭信,眼眶渐泛酸意,十三年了,江家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在香道内举足轻重的药香世家,自己也不再是曾经意气风发的江家大**......
如今她寄人篱下,顶着堂姑娘的名头,实则就是个笑话,在谢家眼里,她不过是个不用付工钱的指使丫头,睡柴房,做粗活,任谁不高兴了,都可以对她动辄打骂一通。
阿娘叫她跟着舅舅学香傍身,舅舅却常说女子学香无用,她天生粗苯,更不是制香的料,严令她不准跟着家里学香。
可她是江家药香传人的最后一脉,杀害江家满门的凶手还没找到,父亲传扬药香的遗愿尚未完成,怎能放弃制香?
眼下她多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考取了侍香局应招的榜首,想来舅舅再无理由拦着她学香,更不会阻挡她和母亲见面了。
哪成想当谢为良看到那侍香局的朱红大印时,脸上非但没有半丝喜色,反倒是乍青乍白了半晌,竟当着她的面,直接撕碎了那凭信,扬去院中:“来人,给我打!”
“舅舅不要!我的凭信,不要啊!!”
江慈一惊,泪水顿涌,急切地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按在长凳上,两指宽的马鞭毫无征兆地往背上抽了下来。
皮肉割裂的痛感混着衣料撕裂的声音,一瞬间直冲天灵盖,疼得江慈倒抽一口凉气,再呼出时,近乎抽干了整个肺,不得不咬紧乌白颤抖的嘴唇,将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拼命忍回去。
舅父谢为良这才坐回主位上,慢腾腾地开了口:“打你进门那天起,就告诉过你,不准碰香,也不准偷功,你可到好,非但破了规矩,还背着家里去应选侍香局的年招,给我丢人现眼!”
他说得燥了,抿了口茶又继续:“一个女子,不好好跟着你舅母学打理家宅,学哪门子香?不知好歹,就是打死也不为过!”
尽管江慈此刻疼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却愣是倔强地一滴眼泪也不肯掉,只艰难地将口中的血水咽回去,哽咽着质问:“舅舅总说......女子学香不好,可为何舅母能学,表姐表妹能学,就连院里的丫头都能学,就我学不得?就因为我不是您亲生的?可我也是您的亲外甥女啊......”
“哼,你也配。”谢为良满是不屑。
“我江家被歹人屠戮殆尽,我乃江家最后一脉,传承江家的制香法,是母亲所期盼,也是父亲之遗愿。母亲当年让我跟着舅父,便是要我学习制香傍身,重振江家,不是让我来做下人的,要是母亲知道了......”
江慈话还未完,谢为良就将边几上的瓷盏,连带着刚泡好的热茶,结结实实扫到了她脸上:“混账东西!犯了偷功的大忌还这般嘴硬不知悔改,给我照死打,留口气就行!”
十几鞭子下来,江慈咬紧牙关,看着眼前散落一地的碎信,憋了多年的委屈和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了,泪珠子大颗大颗地顺着冰凉的脸往下砸,从小声呜咽,到泣不成声地绝望嚎啕......
失了凭信,进不了侍香局,她所有的努力和期盼,仅在这一夕之间,全都白费了,她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想得到一句认可一个公平,想要早点学有所成见到阿娘,怎么就这么难呢?
这些年她没日没夜地偷偷研习制香法,只能捡着表姐们丢掉的废料来练,她天真地以为只要证明自己有这个本事,就不会在受到阻挠,可现在,一切都没了......
鞭子停了,血水顺着板子吧嗒吧嗒滴进地缝里,将那地上薄雪晕的殷红,江慈从长凳下滚落下来,一面强忍着背上**辣的剧痛,一面伸手去拾地上的碎信,碰到信纸的一刻,手指却被谢为良狠狠踩在脚下,用力碾进雪里:
“你给我死了这条心!明日内廷的人来问,便说你身子不好,去不得了,若你肯听话,过两年我让你舅母和对街家的铁匠说说亲,让你好生嫁过去,若你再敢生事,我打折你的狗腿!”
伴着手指骨断裂的声音,江慈疼到险些失声,却仍咬着牙坚持:“不让我制香,除非我死。”
“小畜生你......”
谢为良的巴掌刚挥到一半,就因突然冲进院中的无数脚步声滞在了半空。
江慈闻声回头,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乌泱泱地一群脚踩官靴之人,还有若隐若现的檀香气正逐渐逼近。
下人中,有人惊疑:“监察司?”
江慈对监察司有所耳闻,当朝天子的私卫,手握监察百官,督办皇室要务的专权,行事手段阴狠毒辣,所经之处,乃雁过拔毛,一旦惹上了他们,不留下几颗人头,剥皮见血,绝不会轻易了结。
然谢家乃一阶民间商贾香坊,既不涉足庙堂高位,也不攀附世家豪门,怎会和监察卫扯上关系?江慈心中兀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明明时值晌午,黑云却低沉欲坠,朔风席雪,掠得更急,庭院内的枯枝也跟着躁动地沙沙作响,显得尤为不安。
面对监察司的人,谢为良顿时张惶失措,哪还顾得上江慈,一副贼心虚似的模样,小心迎上前:“不知诸位上差今日驾临......”
“谢员外,真方现在何处?”
说话的人似没什么耐心,未等他话毕就直截了当地盘问起来。
那干净到近乎不掺任何杂质的男声一下子就抓住了江慈的耳朵,她想抬头去瞧,却不敢擅动。
谢为良闻声色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打牙颤的声音,在这方死寂当中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