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劁猪匠。
我家从祖姥姥那一辈儿,就开始做这一行,传女不传男。
这行当少有女人,可我家有祖传绝技,劁的猪死伤少,还吃得特别肥。
今天来了个大活,劁的不是猪,是当朝太子。
太子宁死不从,我却非劁不可。
不成想,两颗子孙袋,就换来了太子妃之位。
1
沈韩杨低头看着两腿之间的半截蛇尸,兀自呆愣。
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询问确认,
“本宫的......本公子的那个......是不是保不住了?”
我用刀子挑起他衣服下摆,上下打量,略带同情地问:
“再感觉一下,咬的是根,还是——袋?”
一路上这贵公子都说我言语粗鄙,此时倒也顾不上了,咬着后槽牙狠心喊:
“本宫、本公子感觉不出来!”
我摇摇头,与他两两相望,知道要想保命只有一个办法了。
“不中用了,有感觉还好,都没感觉,那......就难办了。”
看着他欲哭无泪的表情,我一口酒“噗”地喷在刀刃上。
“说难办是别人,要好办还是我。“
“今天算公子你抄着了,不知道祖上积了什么德,我就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劁猪匠,你再难办的事儿......”
他疯狂摇头,拖着两条腿一边后爬一边拒绝,“姑娘再想想,再想想?这可不好办,这可不好办啊!”
我一脚把那狰狞蛇头踢过去,指着尚在外**的尖细毒牙道:
“这是老山里爬出来的蛇,毒牙好似长针,一旦咬上,顷刻间毒素就会流经全身。“
“现在公子还能开口说话,已经算福大命大,再拖下去恐怕性命不保,下半辈子想张口也难了。”
他还在犹豫,痛苦地问:
“放血呢?放多少都行!”
“公子下半身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说明这毒蛇咬到了要紧的筋脉。再看这伤口处两团肿胀发紫,青黑近似溃烂了,等外层皮肉肉眼可见发烂,到时候就真的啥也保不住了。”
见他沉默不语,我拿出那城里说书人的架势,
“怎么?公子家里莫不是还有皇位要继承?那也得先保住小命为上!”
“壁虎断尾,壮士断腕,生死一线,当机立断,孰轻、孰重?”
他不住摇头,两只眼睛瞪大了,看看刀又看看下面,满脑满耳一个“断”字,彻底崩溃:
“机为什么要断?本宫、本宫可是太子!三代单传,身负江山国祚之命脉!”
话音未落,因为他激烈的动作,之前没注意看的那块玉佩就从他身上滑落,发出清脆的响动。
借着月光,我才意识到这是块玉令,上头雕刻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宛如活物。
平民匿藏,非死即流放。
2
坏了,没想到他家里真有皇位要继承。
难怪这几天城门**,只进不出,来往旅客附近村落乡镇都屡遭盘查。
城里隐约传出来,是宫里的一位贵人走丢了。
其实这跟我们山里人没多大关系,只是我一想封城乡里乡亲不好做买卖,这个时候正好方便养猪多长肉。
这消息一出果然大家都觉得此话有道理,我也就借着东风多接了几个活儿,才过山去别村劁猪。
半路上就碰到这“沈公子”,说是误遇歹人逃难迷路,只要同行送他出山,必有重谢。
没想到他正是来此为沉迷丹道的皇帝父亲,三拜九叩行祭祀祈福的太子。
这老天子人近半百欲求长生,近年大兴土木,大肆铺张,视百姓劳作、民间疾苦于无物。
是太子提出来,愿舍其身,为父祈愿上天,多次用“祈福”安抚喜怒无常的龙颜。
此外还以“祈福”之名布施各地,一路分发粮食金银,一解百姓燃眉之急。
据说三个月前,太子出巡。
有位老妪手拿锣鼓,持长锤拦路喊冤,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开“长锤”外的红绸,露出里头包裹的人手。
那正是她儿媳的手臂,在手掌心有一个大大的血字:冤。
这桩血案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大家伙都知道真凶是谁,牵扯了不少口舌官司,老妪告的是自己那新中了举人的亲生儿子。
县令捕快碍于所谓“纲常”,不肯得罪举人去判清这“家务事”。
而在城里说书先生的口里,太子宅心仁厚,智慧无双,金口玉言下令彻查此案。
他不仅没有怪罪老人的冲撞之罪,还安排了贴身侍卫暗自调查追踪,以防官府上下勾结,逃避失责之罪。
之前我听到这些传闻,都觉得不过是说书先生们的添油加醋。
一个太子就该公正廉明,他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拨乱了反正。
可是这次他在来的路上,却注意到了大量停办的蒙学,提出开放新政,家中十岁以上的女童,可以送到蒙学学习技艺。
京城里适龄出宫的宫女,返乡后可以上报官府,在蒙学内开办百工百艺,传授诸如染纱、刺绣、纺织、茶艺、烹调一类的技艺。
我不知道推行这样的政令需要打通多少环节,或许这对于太子来说,也只是又一笔漂亮的政绩。
但我知道识字对一个平民女子来说,有多珍贵,即使不是那些所谓的“诗书礼易乐春秋”上的“正经”字。
想到这,我就像捏住了逃生猪仔的后脖子,啪啪给了他几下,死死按住他的脊梁骨。
3
他扑腾着四肢想要逃,四肢的动作却格外迟缓,声音不复之前的优雅镇定,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凄厉,一叠声颤栗:
“以下犯上?你敢?!你敢?!”
“糊涂!你既是当朝太子,各地巡视,查了多少冤案要案,不晓得人活在世,啥也没命重要?
再说你本来在宫里好好的,非要出来给你老子祈什么福,他真想要长生,对百姓好点不比啥积德行?
这下好了,你非要逆天而行,缺德了吧?现在自己要折这儿了!”
越想越气,我手底下不由加重了力气。
“你也知道家里要有皇位继承,那你真要因为这个死在这里,多少贪官污吏拍巴掌叫好,百姓可你爹的倒霉了!”
想想蒙学开办百工百艺,多少女子好容易能有个挣钱又正经的营生,眼巴巴等着靠它养活一家老小,不必流离失所,不必担惊受怕,进能为国为民,退能保全自身!”
太子呜呜像是要哭出来,
“本宫可是当朝太子啊,可不能失去......”
“失去什么?你做太子靠的是几把?又没给你去掉棍儿,嚷嚷什么?俩蛋抵得过一条命?”
我拽着他的领子,逼问。
“你说!是不是想失去你的小命?”
“你说!当太子是命重要还是蛋重要?”
他双眼失神,两行清泪缓缓滑过眼角,悲痛道:
“命......命!我我我......你劁!你劁......”
话没说完,他情绪大起大落,竟就这么晕了过去。
我手起刀落,得令行事,三下五除二就劁了当朝太子。
日后我才偶然得知,他当时想说的是“你悄悄去找御医行不行?”
4
“不行!不行!”
雍容华贵的一国之母,在听到太子重伤未愈时都未曾减几分镇定神色。
此时却颤抖着手指向我,晶莹润泽的指甲,是多少年养尊处优的结果。
我联想到村里的大娘们吵架,会富有节奏地拍掌,搭配步步紧逼的身法,不由弯了弯嘴角,差点没憋住笑,抿嘴抿成了山里的大马猴。
却被皇后误以为这是一种挑衅的信号。
“你你你!是你——”
皇后大怒:“皇儿啊,是这个妖女,是这个村姑,给你使了什么妖术,下了什么毒蛊,蛊惑你!蛊惑你要娶她是不是?!”
我要有这个本事我还站在这儿干什么,我就去老皇帝那儿讨赏了。
自从当日我劁了他,就莫名其妙背上了贴身照顾他的职责,对待年猪我都没这么尽心尽力。
其实这点小伤口,七天出不了十天准好,只要能尿得出来。
谁知道他就跟讹上我一样,一个劲儿装可怜要我负责。
“反正我这辈子娶不了别人了,姑娘那天字字真言,句句真切,我大受鼓舞,人生在世,身负一国一族血脉算什么,重要的是百姓,是天下苍生。”
“本宫虽还称不上是个好皇帝,但也能说是个好太子,要是本宫从这个位置上下来了,那多少歹人多少小人眼馋这个位置?还能像本宫这样行事吗?姑娘如果不负担我的后半生,我这要是传出去,”
他两行清泪适时落下,
“我还怎么做人啊?更别说做太子做皇上了!”这次如果不是本宫的舅舅办事不利,我也不会路遇行刺,也不会迷路至此,更不会遇上姑娘,古道热肠,侠肝义胆,救我于水火之中,救百姓于危难之间!“
高!实在是高!
失责的舅舅,破碎的他,善良又侠义的我。
他说的话我一句也反驳不出来,尤其是他这么一哭,看得我还心里痒痒的。
金枝玉叶养出来的太子,是比大部分男人都骚点。
我就这么跟太子回了宫,没想到就这么成了蛊惑太子沉迷女色的妖女。
“皇儿啊,你正是大好年华,怎么能被女色......还是这么一个山野村妇所迷惑?她可是一个劁猪匠啊,太子可知现今大街小巷,妇孺儿童皆知,你和她——”
皇后难以启齿,掩面道。
“你和她一夜叫了四五回水,床榻上大战了七八次。”
太子眼睛都亮了,没错,就这么宣传他,他可高兴了。
就是苦了我。
再说我们劁猪匠也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职业吧。
我偏头看着太子,摸了摸腰间的劁猪刀,心想你要是不为我解释,我就用我自己的法子说明了。
5
太子咳了几下,掩饰自己的兴奋,坐直了身子,挡在我身前,反问道:
“母后说的这是什么话?魏姑娘是儿臣的救命恩人,民间传这些腌臜话也就罢了,怎么宫里还有不长眼的,在母后面前嚼舌头。”
“再说儿臣是感念魏姑娘救命之恩,要娶她做太子妃,要做夫妻的人,关起门来做什么事,不都是人之常情吗?”
“反倒是那些在母后耳根旁乱说乱想的东西,不忠不义,私下议论主子也就罢了,再说此番九死一生,分明是三品侍卫王勇办事不利,怎么不见这些乱嚼舌头的,要为本宫讨个说法?”
太子冷了脸,
“若没有魏姑娘多番相救,母后今日也就没有机会再看见儿臣了。”
皇后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样,哀戚道:
“王勇?你怎可直呼长辈大名?论辈分你要叫一声舅舅,儿啊,他是你的族舅,若非族中使力走动,你的太子之位如何坐得稳?”
“使力?走动?后宫勾结前朝乃是大罪,母后罗织这样的罪名给儿臣,还要怪儿臣不孝?若是真要讲不忠不孝,母后如今不去怪罪舅舅守卫失责,置儿臣于险境,反倒怪罪起来儿臣的救命恩人?”
“你舅舅......你舅舅他,已经向母后告过罪,此事他虽有纰漏,也要怪太子轻忽民间百姓,自以为天下人都如朝廷上下,知道太子是金枝玉叶。再者,若不是太子非要派遣贴身的侍卫去暗中调查那些个冤案错案,也不至于人手不足,让那些歹人钻了空子。”
太子怒极反笑,
“人手不足?民间歹人?母后可知此番出行,舅舅总领守卫安全,往侍卫里塞了多少他的人?中饱私囊,吃拿卡要,护卫里各自站队成了派系,舅舅和他的心腹们,能力不足,没有一个尽心尽职,只一味搜刮民脂民膏,一路上我的人——”
“够了!他是你舅舅!是你的血亲!”皇后拂袖,满面怒气,身上的佩饰相撞,激越出尖锐的响声。
“什么他的人,你的人?你舅舅的心腹只会是你的......”
“只会是儿臣的绊脚石。”
太子扶着床沿站起来,格外坚决,“儿臣的麾下,绝不容许这些酒囊饭袋。”
“你舅舅也是为了你,他找的那些人,哪个父母长辈在前朝没有根系背景,在京城中没有声望?儿啊,你可不能寒了你舅舅和母后的心。”
皇后深吸几口气,放低了声音,柔声劝和,上前想要给太子拉紧外袍。
太子偏过身子,拒绝了皇后的示好。
“原来母后知道这些首尾,却仍然纵容舅舅胡作非为。”
“陶姜行事侠义,为人热诚,可比这些个只知道坑害百姓的败家子们强多了。若讲忠孝,这样的人,即使入不了官场为国尽忠,在儿臣身边也必然事事公正,周到妥帖,行事为人绝对胜得过王勇这个三品侍卫,值得儿臣信赖,做儿臣的枕边人,太子妃。”
“毕竟,”太子握紧了我的手,加重了语气:“陶姜可不会像母后身边的人乱嚼舌根,议论太子和太子妃的私事,更不会像儿臣的亲舅舅,总是多有纰漏,险境横生。”
“你你你......”皇后捂住心口,胸前不断起伏,花容欲碎。
“你真的要娶这么一个女人,做你的太子妃?她如何能母仪天下,如何能为你——”
“母仪天下?”太子再一次打断了皇后的话,“当今皇后的‘母仪天下’,无非就是纵容母族豪强,包庇族中兄弟,陶姜路遇生人,亦肯施救,生死一线也不曾轻言离弃。”
“就凭这一件事,”太子站起来,直视着皇后的眼睛,
“我笃定,陶姜会是一个好皇后。”
皇后兀自沉默,半晌抬起头,开口道:
“好,既然太子认为她会是一个好皇后,那就看你这个好太子,如何说服——”
她可以拉长了语调,露出一个和太子很相似的笑容,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偏执意味。
皇后理了理自己的服饰,仿佛在收拾好刚刚失控的情绪残局。
她衣服上的牡丹花样华丽繁复,花蕊用了金线,手指划过的时候,像是牡丹在阳光下活了。
“母后就看皇儿这个好太子,如何说服咱们的好皇帝了。”
皇后走出殿外,带着一群宫人离开,如同来时浩荡的阵势。
太子看着重新恢复了空旷的宫殿,低声问我,
“陶姜,你会做一个好皇后吧。”
可是你问我,我又能问谁呢,毕竟我只做过一个劁猪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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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皇后也好,做太子妃也罢,总难不过一个劁猪匠。
毕竟百姓在皇后和太子妃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而劁猪匠做不好,人们是真的敢为了辛苦一年养的猪和你拼命。
不过他也不是为了我的回答而发问,自己就先确定了答案。
“陶姜,你一定会是个好皇后,因为我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我默默点头没说话,只能在心里祝太子殿下成功吧。
他之前告诫过我,进了宫就不能再随心所欲地说话了。。因为这里正是杀人能用口舌而不用刀剑的地方,遇到回答不上来或者想骂人的时候,就干脆保持微笑好了。
太子看着我笑,大受感动地抱着我,
“本宫就知道,只有你会一直站在我身边。”
我倒是想走呢,也不认识宫里的路。
只好也抱住他说:
“太子别难受了,咱们今天吃肘子。”
我觉得我安慰地挺到位,山里一年到头能吃几回肘子,城里也不能天天吃肘子,谁听见肘子会觉得不高兴呢?
太子果真笑了,
“好,咱们就一起去吃肘子。”
这个死男人,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笑。
京城里一直在传太子有多爱这个山野村妇,在山里失踪多日,回宫休养还不忘承鱼水之欢。
听宫里说一晚上叫了好几次水,还让小厨房夜里炖了十个肘子,可见这女人上下两张嘴,胃口都大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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