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被汤婆子烫的睁开眼时,第一反应便是将那汤婆子扔出去好远,眼睁睁的看着热水从汤婆子旋盖上涌出,洒在地面上冒着热气。
丢出去后他才有些发愣。
方才明明在水牢之中,何时来的此处?
自他结了金丹后就再没用过汤婆子,有了丹火便再用不到这等凡物,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比起先前稚嫩几分,也没那般修长有力。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右下方,摸到一处疤痕,试了试自己的修为,筑基九层,差一步便能结丹的境地,再摸了摸自己的骨龄。
十六岁。
窗棂之外,雪还在下,与记忆之中的模糊景象融合交织,他心下了然,起身束发,穿好外衣,在腰间系上玉牌,走到地面湿漉处循着记忆中的术法捏个决,待地面水渍消失后,推开门。
玉瑶峰的冬季实在冻人,功法卷轴上总说修道之人修的便是晨起第一缕光,逼着弟子们晨起练功练剑,而他上辈子筑基后却喜欢睡到日上三竿,有时更能荒唐的在床上躺到天黑为止。
时隔百年的早起,天空却乌压一片,没有第一旅晨光,有的只是皑皑白雪。
还未踏出屋外,他便撞上一人。
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垂髫,脸上的婴儿肥也还未散去,碎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前,屋内昏黄的灯未被裴昭熄灭,如今落在那人浅色的眸中,正散着细碎的光。
来人身后的雪漫天飞舞,形成一方隔绝的天地,看得裴昭心头一颤。
显眼的银发,是少祈。
少祈正抬头看他:“我会束发了。”
本该死去的人如今活生生站在他跟前,还莫名同他搭话,这感觉属实怪异,也让裴昭更加确定自己如今的境地。
时光回溯,让他回到了三百年前。
十六岁的裴昭身量已不矮,更是长了张冷漠疏离的脸,他俯视着少祈,低低“嗯”了声。
裴昭如今不敢轻易怨恨面前之人。
一是因为如今的少祈年纪实在太小,他还没有残害童子的癖好。
二是因为先前那些浮现在他眼前的字。
少祈愣住,面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像不可置信,又像怀疑,他缄默片刻,问道:“你是?”
裴昭懒得与他多纠缠,准备装作听不见就这么擦过少祈的肩离开,下一秒袖口被人拽住。
“等等、等我片刻!”
少祈将人拦住,抬手将头顶歪斜的丝带卸了下来,银发散落,就这么重新束了次发。
结果却不理想,他将发束的很高,又有些歪斜松垮,不过一瞬便又散了开来,雪花落在他冻到发红的小掌上,竟没瞬间化开。
裴昭正低头看着,也向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有耐心的人,更没注意此时自己在鬼使神差下,已站在原地看了许久。
他竟觉得此时的少祈,像一幅生涩的画。
雪花不要命的往下落,却好像一束束零碎的光,神奇的洒遍少祈满身。
少祈急得不行,稚嫩的嗓音都有些抖:“你等我片刻,我真的学会了。”
裴昭皱眉,以为少祈是要哭,他最见不得人哭,哪怕是前世师尊因弟子故去而落泪,也叫他烦闷万分。
他一把抓住少祈的手腕,将人往屋子里拖。
谁知少祈被他拖的绕了个圈,就这么脚绊脚一头栽到在雪地里。
裴昭一时手忙脚乱,回过神来时已经将人拦腰抄起,怀中一片凉意,他本就生的高大,这少祈却自小便营养不良,像个小鸡崽子。
他将少祈抱起的画面俨然像爹带孩子。
要是叫人看了去,一定会觉得万分滑稽,玉瑶女弟子们更是会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变成他裴昭不过十六便有了孩子。
谁家孩子这般蠢笨。
裴昭迅速进屋关了门,将人丢在床上,转身冲了个汤婆子,再回头时却发现少祈站在角落睁大眼看他。
一副目光如豆的模样。
少祈问:“那是什么?”
裴昭不答,只说了一句:“见识短浅。”
少祈便也不再问,安安静静站在角落,把玩着缠在指尖的发带,一圈又一圈,眉梢紧缩,像在思考什么。
直至眼前被大片阴影笼罩,少祈抬起头来,看见裴昭一手拎着汤婆子,一手背在身后,目光沉沉的问:“为什么不坐。”
“脏。”
裴昭本未多想,却见少祈眼神乱飘,被冻到发白的唇张张合合:“我太脏了,但站在此处,便离你远些,脏不到你。”
裴昭这才发现,少祈站在屋里最暗的一角,也不敢靠着墙,好像身上有数不尽的灰尘,生怕蹭在墙上擦不掉似的。
好不磕碜。
裴昭蹲下,俯视成了仰视,他的目光落在少祈散乱的发丝上,寸寸往下,他看见少祈用手局促的去接衣角上落下来的水滴。
少祈眨了眨眼,掌心正好接住一滴从衣角落下的水。
而裴昭心中只剩下二字: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