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被遗弃的那个寒冬,一碗红花打掉了那个已成形的孩子,东苑中一个人都没有。一夜大雪,我浑身僵硬,却不肯就这么去死,我的家人死得那么惨,我还没有报仇,在奄奄一息中我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真可怜,可惜,又蠢。竟为了一个男人将自己折腾到这种地步。”
我用仅存的意识问:“是谁?”
“忘了吗?十六岁你落水的时候我们曾聊过天。”那个女声说。
我想起了,那时候为了嫁给我未来的夫君,我不惜自毁名节,在晚明湖中落水,昏迷中我的确听见过这个空灵的声音。
“你……要干什么?”我问。
那个声音笑了起来,娇俏无比:“我是异世界穿越而来,只想用一用你的身体。你有什么心愿,我可以满足你。”
心愿?
我想了很多,最后出口的是:“我要为我家人报仇。”
“可以。”女人轻易允诺了。
我问:“为什么是我?”
她的声音缥缈,欢喜快乐:“因为你这张脸啊,是我见过最漂亮的脸。”
漂亮,漂亮有什么用呢?
在这之前,她大概不知道,我被困在寝殿里面已半个月,饥寒交迫,绝望地等一个结果。
我的兄长被诬造反,满门下了诏狱,我的夫君,如今大邺朝的一等亲王在一个月前去了京都,临行前,我跪在地上请求他为我父兄争取一个面圣的机会,我的父兄绝不可能谋反。
可是,他带回来的只有一把带血的刀。
“你父兄已伏诛。本王唯有亲自斩杀,才能换你一条生路。待生下孩子,你自己搬到东苑去吧。”我浑身脱力,直接跌坐在地上,他没有看我,将手上的东西扔下来。
沾着血的耳环,璎珞,珠宝还有发冠掉了一地。
“留个念想吧。”他走了出去。
那天之后,我搬到了东苑,失去了王府的管理权,我原来的婢女,如今的宠妾宝悦得了这职位。
可惜她并不顾念曾经的主仆之情,反而为了和我划清界限,对我越发苛刻。
我的身体不好,作为汝南侯的小女儿,我习惯了江南的暖冬。
我用尽全力想让自己活下去,我想生下这个孩子,我求着心软的门房逐一当掉了母亲留下的耳环,阿姐的项链。
我怀着一抹微茫的希望,我薛家还是有血脉在这世上的,只要这个孩子出生,他身上流着薛家和皇室的血,一切都还有机会。
直到宝悦给我端来红花,她涂着豆蔻的手指捏着我的下巴说:“王爷现在因为小姐实在烦恼,怕是不能要这个孩子了。”
我用力挣扎,我不信,我和姜淮数载相伴,情谊深厚。
我生来本是作为妃嫔备选的,在遇见姜淮之前,我的画册甚至已经进了京都,奉到了太子面前。
可我爱上了这个被排挤的皇子,我为了能嫁给他,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名声,更在祠堂跪了三天,我父亲气得行了家法,最后还是我兄长出面,拦下了父亲。
我那兄长给姜淮作保:“六皇子虽是宫女所出,但龙章凤姿,格高侪辈,且对妹妹一往情深,事已至此,父亲,不如就成全了他们。我薛家的荣辱,不需要建在女儿的牺牲上。”
我的兄长,后来和姜淮亲如手足,我的父亲,甚至为了保住姜淮因易储带来的危机,选择了站队。
我不信姜淮真的这么狠心。
我用尽了全力挣扎,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扣住了我的手腕。
那只手的温度我太熟悉了,粗糙的指腹,冰凉的扳指。
我瞪大了眼睛,所有的挣扎都化为虚无。
姜淮说:“喂吧。”
宝悦将一碗红花给我喂了下去,冰凉刺骨,我的眼泪从眼角流下来。
他曾经最心疼着迷我这样的模样。
这一次,他没有看我,松开了手,站起来,背对我说:“以后,你好好的,也许我们还有机会。”
不,不会再有机会了。
上一次我在月信时落湖伤了身子,已经落下了病根,这一次为了这个孩子,我喝下了无数的苦水汤药,甚至用了金针,女医告诉我,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来,身体的寒凉也会跟着出来。
但是……现在这个孩子没有了。
我浑身脱力。
宝悦看着我,甚至还伸手给我擦去了嘴角的药水:“小姐还要蜜饯吗?准备了您最爱吃的蜜饯。”
我说:“滚。”
她轻轻哎呀一声,我看着他们仿佛重叠在一起的背影,哑着嗓子,大了声音:“滚。”
姜淮先出去,他让宝悦留下。
四周安静,宝悦站在门口,歪着头看我:“没想到小姐的美貌,这样情况下,看着都让人心软呢。”她压低了声音,很小很小:“就是不知道,小姐死了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我死在第二天早上,阳光将要破云的时候。
那个自称神祇的女人降临在我身上,我祭祀了我的身体,只求一个公平。
不应该是这样。
我的父兄,我的母亲和阿姐,我的孩子,不应该是这样。
可是我没想到,她拿了我身体以后,却以我的名义过出了完全不同的生活,她轻易原谅了我的仇人们,将我视若珍宝的东西弃之敝履,她拆毁了我家人的坟塚,仅仅是因为她觉得那么大一个旧院不应该放这么不吉利的东西,她用我的脸招摇过市,和我最厌恶的人在城墙卿卿我我,她甚至在皇宫中公然勾引天子,她说她要征服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
她不是神祇,而像是个恶意玩弄人生的恶鬼。
我眼睁睁看着她将我仅存的身边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看着她在教坊司观赏我的小堂妹献舞,然后说挑剔说她“下腰”不够柔软而几日后害得小堂妹被生生折断了脊柱。
她和我最厌恶的人交情深厚,她无视规则,肆意张扬,活得真快乐啊!
若真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以满身血肉和无尽轮回请求,请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艘船上,我缓缓睁开眼睛,只觉脸颊发热,就看见婢女宝悦一张大脸近在咫尺。
她满脸欣喜:“小姐,你终于醒了,准备什么时候跳湖啊。”
这话问得我猝不及防,脑子有点眩晕,伸手按住了额头,又定了定神,我有些呆滞转了转眼珠。
周遭一切缓缓映入眼帘。
这是……我十六岁那年的赏菊大会的时候。
就是在这年,我故意为了姜淮落水,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救回。
腹中是一阵阵的坠痛,现在的我正是月信时期。
真是可笑,曾经的我竟然糟践自己至此。
我嘴角突然的冷笑让宝悦有些不安,她看了我一眼,小心问道:“小姐,怎么了?难道您害怕了不成?六皇子的船已不能再慢,快要过去了。”
知道她的真实嘴脸后,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格外意味深长。
这次的落水计划是她替我转告姜淮的。
我想起宝悦在我耳旁说的那些关于六皇子的好话,只觉得作呕。
她见我不动,又给我斟了半杯黄酒。
“小姐莫怕,这才白露方过,湖水不冷。再喝一杯就去吧,迟了,怕是来不及了。小姐想想六皇子,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伸手接过那半杯酒,仰头一口饮了,披上斗篷站了起来。
宝悦脸上一阵按捺不住狂喜,殷勤跟在我后面。
我们站在船舷旁边,我将斗篷给了宝悦披上,低头看了看水,伸出一脚,又停了停,换另一只脚。
宝悦比我还着急:“小姐,快跳啊,错过就来不及了。”
我转头,有些害怕道:“怎么办?我有点害怕?宝悦,你来推我一把。”
宝悦求之不得,立刻挽了袖子。
我站定,又回头低声嘱咐:“你得用力些。”
宝悦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站定,听到后面动静,一下猛然蹲了下去,“噗通”好大一声落水声。
水花乍起,我向后退了一步,进了船舱,然后快速叫了一声:“有人落水啦!”
就在相邻的隔壁船上,有人猛然跳了下去。
很可惜,我不在隔壁船上,没有看到姜淮伸手揭开斗篷看到宝悦的脸时,他是什么表情。
不过,我想,宝悦应该很开心。
就像她给我出的这个主意:“小姐敢不敢赌一把,赏菊大会上那么多人,若是小姐当众为六皇子救,男女授受不清,就是为了小姐的名声,他也定是要娶小姐的。”
现在,为了她个人的名声,我很乐意请父亲出面,将她赏给未婚的六皇子做妾。
只是很可惜,我想得很美。
在姜淮眼里,并没有将宝悦当成是个人。
他看清了里面的人后,面色铁青,掀开锦帘走上船头。
此刻,我正命令那个买通的船夫掉头。
擦肩而过时,我微微一笑,他看见我的笑意,脸上的冷稍微缓和了那么一分。
然后,我说:“麻烦六皇子好好照顾薛家的婢女,稍后谢礼和身契一并送过来。”
“薛柔!你?”他的声音带着被捉弄的不解和薄怒。
“我怎么了?”我问,秋风吹淡了脸上因为酒意的红,我转过头提醒船夫不要停留,“我都忘了,爹爹叫我不要出来闲逛,毕竟,采选的画册刚刚送往京都,还是避嫌些的好。”
姜淮闻言,一瞬间面色铁青。
痛快。
我这辈子,哪怕倒霉中选,宁愿做你后娘,也绝不会再嫁给你!
我坐在马车上时,手还在微微颤抖。
马车经过抚琴长街,我示意车夫停下,下车买了阿兄喜欢的醉江南和父亲喜欢的三春酒,又为母亲和阿姐各自挑选了喜欢的点心。
想了想,再请掌柜单独包了一份桂花酥。
带着这些东西回到家中,家中正一团混乱。
我下了马车,门口正急急要出门的管家看见我,立刻转身就向前院而去。
“小姐回来了。”随着他的话,我看见面色凝重的父兄和母亲齐齐迎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家里几个死契的老仆,手里拿着幕篱和斗篷。
“爹爹,阿娘——”我叫了一声,转头看见了阿兄,再叫了他一声,眼泪再也忍不住,差点一下滚了下来。
阿兄先伸手接过我手上的东西,阿娘则拉着我的手仔细看,见我一切如常,她脸色缓和了两分,阿爹也走近了两步,看了看我整齐的发簪。
阿兄便轻轻笑了一声:“阿柔这是去给我们买吃的去了呀。”
他尚未说完,我伸出手,将他们三个齐齐抱在了怀里。
爹爹啊了一声,猝不及防,我的眼泪终于落下打湿了爹爹的衣襟。
“女儿,好想你们啊。”好想好想。
一向持重的爹爹最先挣扎出来,他明显已经心软,却还端着架子:“不要以为你这般耍赖,我就会算了。你一个女儿家,竟胆大妄为偷跑出去,若是遇上什么歹人……”爹爹不肯说后面的话,被阿娘截住话头,“以后不许这样了。”
我将脸靠在阿娘肩上,抓着她胳膊,蹭来蹭去:“都听阿娘的。”
阿兄看了我一眼,目光扫过我身后,似乎在找宝悦。
我走出偏厅,阿兄也跟了上来。
“宝悦呢。”
我有些不满:“我不喜欢她,将她送人了。”
“胡闹。”阿兄以为我在耍脾气,“宝悦跟了你七年,知你多少事。你一向喜欢她。是不是又帮你去办什么事了?”
“真不是。她喜欢六皇子,我成全了她。”
阿兄这回真的审慎起来,他看了一眼我的表情:“六皇子?”
“是啊。”我看着阿兄的眼睛,“我想明白了。阿兄提醒的对,六皇子心思重,不爱儿女情长,我现在不喜欢他了,既然宝悦那么喜欢他,我愿意成全他们。”
还有一点我没有说,宝悦是我贴身侍女,知晓我不少心事,我和六皇子之前确有来往,难免留下痕迹。如果被宝悦爆出,于我名声大大不利。
但现在宝悦的立场和身份发生了变化,那么她的话的可信度就会大大降低。
说罢,为了让阿兄相信,我将宝悦之前的怂恿和盘托出。
阿兄看着我:“那你,想明白了。”
“阿兄,我真的想明白了。”我踮起脚尖,伸手摘了他头片一颗桂花,“以后,六皇子那些送来的果子点心,都不必拨给我了。”
阿兄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们阿柔真的长大了。”
我拿着点心回了后院,一眼就看我的另一个贴身婢女无双红着眼睛正在窗边擦眼泪。
无双是从小跟在我身边的,性子比宝悦木讷些,嘴也笨,又因为宝悦几回设计,我疏远了她。
可这傻丫头,却还是一心一意为我。
上一世,她为了我被宝悦处罚,才挨了棍子先我而去。
我走过去,将藏在身后的那包桂花酥带给她。
无双呆呆愣了一下,接过来,正要摆到桌子上。
我说:“这是我给你买的。”
“小姐?”无双瞪大了眼睛,看起来更呆了,“您……您买给我?”
我伸手,像阿兄那样摸了摸她的头:“上次那点心买错的事情,我知道了不应怪你。这是你最喜欢的桂花酥,你试试好不好吃?”
无双眼睛更红了,立刻嗯了一声,拿起点心有些紧张吃起来,她吃得很快很快,好像生怕让我觉得她不喜欢。
“好吃。”她说着话,鼓鼓的小脸颊,细细的粉末就从她嘴里飘出来。
我不由笑起来。
吃完了点心,无双向我身后看了一眼:“小姐,宝悦呢?”
我的笑滞了一下,复而慢慢变深变冷:“她,去了一个好地方,大概不会回来了。”
我看她也不好意思回来。
但是,我没想到,她不来,姜淮却先上了门。
姜淮这次是来找阿兄下棋的。
他一来,就先慢吞吞在花厅和湖边绕了一圈走了两遭。。
我可不想见他,正好母亲要出门礼佛,我便缠着母亲一起出门。
城中女眷去的一般都是城东的晚明寺。
我忌讳那里,又多了个心眼,便央着母亲路上改了去城西的蓝昭寺。
这个时间,香客人不算多,到了寺庙母亲去和主持说话。
我带着无双去拜佛。
宝相尊严,我跪在蒲团上轻轻吟诵。
就在这时,木门声动了一下,有脚步声逼近,我以为是无双,却听一个男人声音说:“我以为,薛小姐不信这些。”
我不由一愣,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
姜淮?可是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没说话,垂眸慢慢行完礼,缓缓起身。
身后的庙堂已空无一人,小沙弥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找我的丫鬟无双,没有人影,也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了。
姜淮背对着站在佛门,一张面容全数藏进背光的阴影里。
我问:“这里的佛很灵,六皇子不试试吗?”
“我只信自己。”姜淮说,“现在,更是如此。”
他这话大概是指我之前骗了他。
我不说话看着出口,他慢慢开口,“薛小姐就不准备对我说些什么吗?”
“我们之间,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他看着我:“就在一天前,我还收到你的手帕,说在晚明湖不见不散,两天前,你让宝悦送了亲手做的糕点送来,四天前,你我在湖边谈心——而现在,薛小姐对我说,我们之间,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这既是叙旧,也是威胁。
在听出了画外音,再哀怨的情话都觉得森冷,我开始无比庆幸,我不善女红,所以那手帕是在外面买的,那七蒸八烤的点心是宝悦自告奋勇帮我做的。
他爱去哪里宣扬去哪里宣扬,又没有证据。
我歪头看他:“抱歉,不记得了。”
“那或许,我需要帮薛小姐回忆回忆。”他忽然上前一步,眼神带着不易察觉的冷酷,走得近了,他身上的冷香靠近,我不由向后退了一步,身后抵住高大的佛尊边缘,我问,“你想干什么?”
姜淮离我很近,几乎无声般:“要想出嫁,其实并不是只有落湖一个办法。”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就像是薛小姐要嫁给我,并不只是做妻子一个选择。还可以做我的……妾。”
我本来以为,我现在和他牵连不深。
他会看在薛家的面子上,不会在明面计较。看来是我低估了自己,也高看了他。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香火缭绕,他眼里已有了欲念。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
我知道的,他这样的人,从不允许背叛,想要什么就自己动手,心思重,爱猜疑。现在,正好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帮我解决掉另一个麻烦。
我便微微笑起来:“就算是妾,凭什么是做一个冷门皇子的妾。”
姜淮面色一变,他几乎转眼就想到什么。
“薛家真的已经送了画册进京?”
上一世,我送去京都的画册便是哀求姜淮去冒险动了手脚,春秋笔法换了另一幅画上去。
这一世,因为闹翻,我正在苦恼怎么处理这个麻烦呢。
毕竟,就在一年后,现在的太子被废,两年后,天子驾崩。
两个都嫁不得。
我带着微微的得意看向姜淮。
姜淮果然冷笑一声:“你以为,区区一幅画,就想中选?”
他冷冷看着我,我们离得足够近了,说话的时候,我几乎能感觉微微的热气,我看见了他的喉结在滚动,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男人,我知晓他每一丝意味。
他忽然低下头来,而我在这时,伸出手去,狠狠扯住一把。
姜淮面色大变,闷哼一声,我狠狠用力,姜淮从未如此狼狈,疼得弯下腰去。
我冷笑一声,只有俗语能聊表我心:“不要脸的登徒子,老娘让你知道什么叫,滚蛋吧你。”
姜淮又闻此语,瞠目结舌。
“你!……你——”
他大概从来没想到我是这样的薛小姐,但!
这已经不重要了。
身后还有姜淮气急败坏又难受的声音,我飞快出了佛堂。
担心去找母亲撞上他,索性直接往山门而去。
但前面通往前院的小门竟然是关着的!
我心里一惊,姜淮方才并不仅仅是威胁。
好在我方才那一下用尽全力,够他喝一壶的。
绕着围墙走了数步,我顾不得许多,撩起裙摆伸手勾住墙边,挣扎了两下,好在我还有点力气,生生爬了上去,却不妨一个侧身摔了下去,我疼得眼泪差点出来。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含笑问我:“小娘子,可需要帮忙?”
我回过头,只看一个容貌清隽的男人懒洋洋坐在软轿子里,身旁站着的小厮,手里捧着一个水晶缸,里面是一尾赤金锦鲤。
一行数人,竟然一点声息都没有。
我脑子嗡了一下。
这个人,是他?
我没想到这个人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这位未来的新帝,当今天子宠妃唯一的儿子三皇子姜闵。
上一世,他唯一出现在淮南城的时候,是天子病重,他私下前来求药的那次。据说寺中主持在出家前曾是神医,上一世,三皇子便是带着这赤金锦鲤前来的。
但……现在远远没有到那个时间。
时间提前了一年,有什么地方不对。
看我不说话,他身旁声音尖细的小厮道:“问你话。”
我摇了摇头,忍着揉脚掌的冲动,自己爬了起来。
姜闵细细盯着我。
“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当然见过,曾经那个穿越女用我的身体在皇宫公然勾引过他,她大胆,放浪,在宫柱旁用薄纱裹住天子,踮着脚尖就去吻他,而那个时候,姜淮正在为她去西疆搜寻一个她说的白玉。
也或者,这个问题是他试探的套路。我当然不会傻的去自报家门。也幸好今天临时出门衣着简单,不算醒目。
“奴家未婚夫还在外面。”我低着头,“叫郎君见笑了。”
“原来是着急翻墙去见人。”姜闵靠在软轿上,姿态放松,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原来如此。”
我低头向外走,就在这时,那小厮怀里抱着的锦鲤,却不知道怎么忽然一跃,一下跳了出来,我几乎下意识一接。
那锦鲤在我怀中嘴唇开合。
湿滑,黏糊,叫人恐惧,就像在水底失去意识时靠近的鱼群,我差点扔出去。
而就在这时,姜闵一手搭在软轿,他侧身伸出手,一根指头准确插中了鱼鳃,然后随意拎了起来。
“抱歉。”他看着我说。
“多谢郎君。”我立刻向前走去。
走了几步,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那个小厮,他将两个金豆子给我:“我家公子说不小心脏了小娘子的衣裳,这是赔礼。”
这是一份明显超过了份量的赔偿,也是姜闵的试探,不想和他扯上关系的话,贪心是个好选择。
我便做出惊喜和见钱眼开的样子:“啊呀,太好了,你家公子好大方。”我低着头,故作羞涩,“不知道那位小郎君怎么称呼?”
我的见钱眼开果然让小厮倒了胃口。他克制向我道:“这个就不方便透露了。”
小厮回去复命。我立刻抓紧时间向小道而去。
身后又响起了脚步声,原是那小厮又回来了。
小厮这回道:“小娘子留步,方才小的多给了一粒金珠,我家公子说瞧着小娘子这衣裳也不值得这许多钱,还得小娘子找些钱回来。”
就在这时,我看见另一边姜淮慢慢不太自然地走了出来。
他马上就要看到我。
小厮还在纠缠说找钱,我将金珠一抓:“没钱,不找。”然后直接跑了。
果然,我转入巷子,那小厮并没有追来。
姜闵此举,只是为了试探我,看一看我是不是真的是个见钱眼开的女子罢了。
重来一次,再看这样的小把戏,只觉得稚子一般。
姜家兄弟,姜淮要脸,姜闵厌贪,上一世,他后宫因贪欲被打入冷宫的可不少。
我既贪,又给了没脸。
正好两全。
我现在开始但心的是,如果时间真的提前,那是不是意味着天子驾崩那年的大旱灾和蝗灾也要提前到来了。
要确认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便是亲自确认。
正好阿兄要去乡下巡庄,我便央他带我一起去。阿兄拗不过我,让我易装随行。
我永远记得天子驾崩那年:大旱,竹子开花,蝗虫漫天,民大饥。
而当年第一根开出的竹花正是来自薛家的田庄那一丛甲子翠林。
只不过那时乡下佃户送来这个信息时,薛家因为我和姜淮的姻亲卷入了立储风波,并没有顾上这一茬。
如果……一切真的提前。
我的手下意识收紧缰绳,胯下红马打了个响鼻。
阿兄看我有模有样,倒是意外:“不过教了一次,真没想到柔儿的马骑得这样好。”
我只是笑笑。
我骑马最长的时候,是从江南到北地姜淮封地的时候,那个时候,新帝登基,姜淮因功封为亲王,我是满心欢喜去寻他的,嫌弃马车太慢,在路上学会了骑马。
我还记得我喜滋滋骑着马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正和人在狩猎场说话。
我骑着马屏退了左右,自己缓缓靠近。
姜淮正在和那人说话:“如此看来,太后也是一片好心。”
那人嗤笑:“若是好心,怎么都是找的崔刘两家族女,扭扭捏捏,故作清高,着实腻歪,不是自己选的……”崔刘两族都是太后的亲族。
姜淮接话:“其实还是要看——”我正好到了他身后,伸手揪住姜淮的马尾巴,“看什么?”
姜淮一震,猛然转过头,我昂着头向他,又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根本不算淑女的笑。
“你……你怎么来了?”
我那时候孤身而来,心中得意又欢喜,满怀亲昵:“想你,就来了啊。怎么样?你的小马夫马技不错吧。”说吧,我一拉缰绳,我的小白马很给面子半立身子复而落下。
姜淮大约被我震撼,竟然说不出话,他下意识回头看旁边。
我便看见了他身旁那个锦衣软甲的新帝姜闵。
不过我当时并不认识,我亲和一笑,微微颔首当做招呼,那时我唯一一次近距离见到姜闵。
他看了我一会,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是哪家的小娘子。”
我目光都在姜淮身上,回复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是姜家的小娘子。”
“原来是这样啊。”姜闵笑起来。
阿兄在旁边喊了我一声,我回过神,勒住缰绳随着他前行。
去乡下要走一段官道,这段路去年在阿兄的授意下,沿路载种了一些梧桐树,绿叶茵茵,旁边是潺潺水流,骑着马走起来颇有一番闲时意味。
我们是在给马饮河时候碰到姜淮和姜闵的。
阿兄看了我一眼,没有上前,反而刻意拉开了距离。
派去打听的小厮听了一些,说是在岩口镇那边出了一个很有名的神婆,能观花解灾,预知未来。
非千金非有缘人不答。
六皇子他们似乎就是奔着这个去的。
难道天子现在真的病情严重,所以姜闵才会提前出京都。
奇怪,上一世并不曾听到过这样的人。
小厮细细说完,看了我一眼,又道:“小的还听说,宝悦姑娘被从六皇子府里赶出来后,好像是被家人接走回了岩口镇。”
宝悦当日被送到六皇子府里,虽然薛家将文书和身契都送过去,但姜淮并没有收留她,据说在昏迷时就让人将她扔回了她老家。
我隐隐有个感觉,这个神婆,似乎和宝悦有些关系。
却没想到,我们一路走得慢,却还是在前面茶寮碰到了姜闵二人。
阿兄不动声色看我一眼,我低着头,退在一众随扈和小厮中,身量矮小倒也藏得下。
姜闵知道阿兄的身份后,便有心要当一当撮合的好人。
“常听六弟提起府上二小姐温婉贤淑,才华出众。今日见到裴之果真一表人才。”
阿兄不动声色拉开距离:“三皇子谬赞。小妹性子顽劣,尚未及笄,家母正打算将她送回老家教养一段时日。”
姜淮捏住茶杯,缓缓喝了一口。
姜闵看了姜淮一眼,又道:“说来奇怪,前日河间道发生了一桩怪事。快要送上京都马车被劫,细软珠宝抢了不说,连那采选的马车里面的画像都烧成了几张。”
我按照惯例送入京都的画像就在那采选马车里。
姜闵笑了笑:“还好画师记性好,连日补了上去。只是不知道这隔了这么长时间,还能不能画出薛小姐的万分之一。”
阿兄一下听明白了,这火是姜淮动了手脚。
“我这个弟弟啊。和我一样。”姜闵笑着站起来,拍了拍姜淮的肩膀,“喜欢什么,是一定要得到手的。”
阿兄立刻放下了茶杯。
姜淮这才说:“那场火是一场意外。”
茶壶里面的茶水喝完了,姜淮叫店家,叫完一声才想起什么,转头随意点了站在前面的一个随从去取水。
那随从一走,挡在我前面的人墙就少了个缝隙,我悄悄往旁边挪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却叫姜淮看了出来。
他忽然道:“你,过来倒茶。”
他一叫,其他人都看着我,我立刻低下头。
我只能硬着头皮侧着脸走过去。
阿兄看了我一眼,我给他使了一个眼色,将头埋得更低,取来的茶水倒满了,我倒完茶。
姜淮喝了一口,又道:“再倒。”
这厮是在报复晚明寺的羞辱呢。
我倒了第二次。
他旁边的姜闵目光从我的手指往上移,移到了我脸上,他忽然笑了一下。
姜淮还在旁边做精作怪,准备怎么使唤一番我,姜闵最后抬起手:“走了,六弟,迟了耽误正事。”
他们上马走了。
阿兄再去了一趟茶寮,回来手上抓着几根切断的长发,手上的泥土带着腥味。
“地上有血,想来是那人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重生以来,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家人说这骇人听闻的事情,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们相信。
但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阿兄,你猜为什么三皇子会突然来淮南。”
“这不是你小孩子应该关心的事。”阿兄道。
“我曾经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我梦见了天子病重,太子易位。竹实开花,天下大旱。第一朵花就来自薛家田庄。”
阿兄看我一眼,稍催骏马,和身后的其他随扈距离更远了些。
“梦?”
“就像是梦,又不像。太逼真了。”我看着他,将曾经的一切简单而又细致说出来。
阿兄有些匪夷所思,又有些震惊:“所以,这就是你突然反悔不想嫁给姜淮的原因?”
我没有否认。
阿兄只是摇头:“阿柔,我知道前段时间父亲是为你和六皇子的事情,对你说了一些重话,但薛家没到卖女求荣卖子求贵的地步,你完全不必给自己这样的压力。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事,切不要同旁人提起。”
然后等他和我到了薛家田庄,见到了第一根开花的竹子后,阿兄有些沉默了。
等他见到了我提到的被挪用损毁的两处水利后,他看了我一眼。
等他见到了和我描述一模一样的收粮商人,几乎价格都是一样翻倍的收购价时,阿兄翻身下了马。
我走在他身后,看着他眉头越蹙越深。
我再道:“阿兄在朝中也有自己的好友。还有一件事,太子不好女色,他府上有一位极为得宠的门客,貌若潘安。被称玉先生。”
阿兄看我:“却有耳闻太子喜好。但并不曾听闻玉先生。”
我道:“大旱将至。很快阿兄就会听闻了,阿兄可能不知道,这位玉先生是六皇子母族的远亲。也是因为他,陛下下定决心废储。”
“所以,未来的天子——”阿兄止住话,迟疑了一下,他伸出三根指头。
我缓缓点头。
而就在这时,听见远远有村民喊:“骑木驴,快去看骑木驴!”
我还没明白,问什么木驴。阿兄面色微变:“那是乡民对那些不守妇道女人的酷刑,将女人放在尖锐的木驴上固定——怎么会出这等事?!”
是宝悦。
我看到那群推攘的人群中那张脸,一眼就认了出来。
不,并不完全是宝悦。
她的姿态,她的动作,她的神色。
我脊背忽然一凉。
这是……那个曾经占据过我身体的穿越而来的“神明”。
只是,她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身衣衫几乎遮不住肩膀,光着脚,散着一半头发,正揪着一个满身青紫的男人骂:“渣男,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渣男。当初你和我在一起怎么说的?现在竟然敢抛弃我?你一个老古董,不过是这破乡下的小秀才,一个啥也没有的渣男,你竟然敢抛弃我。”
她的身后是宝悦的双亲,父亲气得按着胸口喘气。
而站在他们旁边的事另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满脸通红,气得额头青筋一根一根:“柳宝悦,你是和我订过亲,交了庚帖的,你一封这个什么分手信,就想跟别的男人私奔——你真是下贱无耻,活该被骑木驴。”
宝悦的母亲在她身后撒米:“别伤我女儿,她就是又魔怔了。她一会就好了啊。”
闹哄哄吵成一团。
宝悦的声音尖利刺耳:“你不就是觉得我长得不够美才这样吗?要是我有另外一张脸,我看你们——”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转过头来,然后一眼看到了我。
我呆呆看着她。
她眼里显露出恶毒和愤怒,就好像是我夺取了她的东西。
是啊,上辈子,她就是顶着我这张脸,为所欲为,将一众她眼里的“优质权势顶端的男人”玩弄在股掌之间。
想要什么,就是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既有夫婿,又有情夫,甚至还有一夜风流,她叫什么来着,偶恩爱死(ONS)。
她说自己的身体应该自己做主,可那是我的身体啊。
我每每想到如此,就觉得恶心,想到她做的那些事,就觉得愤怒。
“宝悦”死死看着我,有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这边,柳家的族老直接将宝悦按在了地上。
一个柳家人来说明情况,大概也知道宝悦曾是薛家的婢女,言辞之间有些迟疑。
他说自从宝悦回来醒了就突然性情大变,先是说自己会预测未来,准了几次后,就不准了。然后她又说要追求自由,没有拿路引就出门想去京都,结果被州府差役拿下关进大牢,花了好些钱赎回来,没安生两天就和镇上已订婚的秀才勾搭在一起,白日里就做些有伤风化的事,被学生撞破,引起众怒,她不但不管,还说以后要柳家人吃不了兜着走,族老大怒之下要用私刑惩罚她,让她骑木驴。
骑了木驴的女人十有八九都活不了。
阿兄看了我一眼,想要她死还是要她生,都在我一念之间。
我咬了咬牙。
如果那个穿越女真的在宝悦身上,那宝悦死了,她岂不是又要找人附身。
最后,我道:“看她神智不清,也是可怜,不如就关起来,日常一碗饭养着吧。”
就在这时,前来寻找神婆的姜闵和姜淮相继到来。
我一下有些紧张起来。
他们一出场,气势便完全不一样,肃穆的随从出众的外表无不昭示他们非同一般的身份。
一个侍从询问可有一位华神婆。
宝悦闻言使劲推开抓住她的人,扯了扯衣襟。
走到他们面前,上下打量一番,方才拢了拢头发,微微侧头:“两位公子要找的人,就是我,。”
她这一身打扮实在没有说服力。
姜淮微微蹙眉,他大概也认出了眼前的人是宝悦。
宝悦直接看向了姜闵。
“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公子出来,是来求药的吧。”她的话音刚落,姜闵的目光倏地一冷。
此等绝密,知道的如果不是自己人,那就只能是死人。
宝悦又道:“我有药。公子想要吗?”
姜闵微微抬手,示意身后的人拦住想要抓回宝悦的村民。
宝悦使劲一抖肩,倨傲站直了。
“你们想知道的,我都知道。我能预言未来。”她顿了顿,“那封信也是我写的。”
“送来的信,是你写的?”
宝悦点头:“由苏秀才代笔,我口述。”
我知道的,那个穿越女不会写字,她的字都是简单残缺的,所以文书上,需要代笔。
我看着她,她的灵魂躲在宝悦的躯壳下,身上青紫,肉体凡胎。
这不是什么神。
这只是一个和重生的我一样,知晓很多这个世界未来发生的事情的普通女人。
比如,她应该也知道,未来的天子就是三皇子姜闵。
所以,她才会选择先勾搭最有能力的人(镇上的秀才)然后通过别人往上走。
这不是神,这是螃蟹。
曾经,她利用这些,一路顺利,但现在,整个世界的事情都在变化,大旱提前,天子重病,一切,真的还会如之前吗?
如果失去了准确的预言能力,她,还能……为所欲为吗?
我垂下眼睑,不让宝悦看出我的情绪。
宝悦留在了姜闵和姜淮身边。
而阿兄又因为是此地田产的主人,加上他知道三皇子姜闵的未来的身份,不能不拿出十分诚意来,在安排水里农桑之余,亲自陪同他等候“宝悦”的配药。
这个假宝悦果然和真宝悦完全不一样。
她的衣着打扮大相迥异,最时兴的衣料,有时候是西域胡姬的衣衫,只穿一次,她会细细的装扮,用烧红的小木棍将睫毛烫卷起来,用特制的超细螺子黛在眼睫处画出漆黑的线,还有用毛笔调制香粉,涂抹在脸上显得白了许多。
头发也是,她用滚烫的铁烫头发,卷成一缕一缕,就像绵羊的毛。
这些都是曾经上一世穿越女用我的身份得宠后做的事。
这些事,让她在整个皇朝风靡一时,她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宫娥效仿的对象。
现在,大概是偏离了曾经的轨道,她想要尽快获得两位皇子的青睐,使出了杀手锏。
只是重活一世,现在来看她这些行为,倒是觉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好笑。
我尽量避开她。
她偏要在我面前找存在感。
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看起来自在爽朗而又什么都无所畏惧。
她可以在姜淮喝茶的时候靠近,顺手将自己的新茶杯推过去懒懒碰一下,然后收回来浅笑一声一饮而尽。
也会在姜闵看书的时候手捧数根花枝施施然而过,然后就从支摘窗外,看着姜闵的眼睛,将花枝一根根插入笔筒里。
她言行毫无分寸,却又绝口不提自己对两位皇子的主动亲近。
有时看到侍从或者阿兄的神色,她就会说:“不过是朋友间的关心,你们可不要想歪。”
而姜淮的沉默和姜闵的容忍让她的行为愈发肆意。
她看起来胜券在握。
所以对我的时候,私下的她又露出了那种让人很难不讨厌的居高临下神色。
有一天,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说:“你以为你打扮成侍从的模样,就能亲近他们?别做梦了。收起你那些小把戏,太低级了。”
我充耳未闻。反正我在阿兄这边的身份只是个侍从,我就只做阿兄侍从的本分。
而我越是无视,她便越发在我面前显露出和两位皇子特别是姜淮的亲近。
阿兄私下提醒我两次:“宝悦身上的感觉有点不对。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认出了你,却又不揭穿你。但是她看你的眼神,我很不喜欢。”他提出想要将我先送回去,我拒绝了。
我还没看到好戏呢。
但凡这位穿越女能稍微低下一点她那自信满满将众人当成玩物的眼睛,就能知道,姜闵给她的制药时间只剩两天了。
在这件要命的事上,用撒娇卖乖抵赖,那是作死。
七天后那天晚上,姜闵设宴。
宝悦坐在上位,和两位皇子近在咫尺,她的桌上是一应时兴水果和特制点心。
她懒洋洋靠在圈椅上,顺手拿着点心一口一口慢慢吃,另一只手托着下巴。
姿态不可谓不娇憨可爱,眼神不可谓不眼波流转。
姜闵端起酒杯,宝悦也端起酒杯,轻轻一笑。
“妾身昨日不过是偶然说了一句想念酒吧的日子,殿下就这么费心啊。”她娇嗔。
眼前丝竹声起,柔软的舞姬轻摆腰肢。
阿兄忽然看了我一眼,我上前为他倒酒,阿兄低声道:“你说的那个人,玉先生,查到了。”
我嗯了一声:“他出现了,废储也就不远了。”
阿兄喝了一口酒:“但是,这个人,我们刚刚查到行踪,就死了。”
死了?上一世,于先生是在废储诏书下来后死在诏狱中,其实是死在姜淮手上。
所有的事件人物都在变化。
牵一发而动全身。
从我未和姜淮定亲开始,一切轨道就截然不同了。
而还在用毫无新意的老套路的宝悦,她会怎么样呢?
就在这时,忽听宝悦叫我的声音。
“看起来这位小郎君腰肢柔软,不知可否一舞助兴?”
阿兄道:“他不过是我的侍从,非舞姬,实难从命。”
我的脊背发冷,我如何能忘记,上一世,她在教坊司观赏我的小堂妹献舞,然后说挑剔说她“下腰”不够柔软而几日后害得小堂妹被生生折断了脊柱。
同样的招数,现在想用在我身上吗?
宝悦便向姜闵撒娇:“殿下,难道阿悦连一个侍从都使唤不动了吗?”
姜闵看向我。
那日在晚明寺薄薄一面之缘,他大概早没了印象,更不会帮一个小小的侍从说话。
至于姜淮,我才得罪了他,他大概是巴不得我出丑。
而穿越女,在我曾经的记忆中,她就没有被拒绝的要求,特别姜淮后期,那样宠爱她,仿佛将所有的心都放在了她身上。
我还没看到好戏,戏先到了我身上。
既然要看戏,那就先看好戏。
我伸手按住阿兄的肩膀,制止他即将脱口而出的告罪和推辞。
薛家从拒绝姜淮开始,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顺手从另一侧的侍从腰间拔出长剑。
银光闪闪,宝剑生寒,我挽了个花架子的剑花,站到了宴会台前中央。
“小的不会跳软舞。但可以以剑舞为大家助兴。”
丝竹起,我亦起,长剑蹁跹,矫若游龙,向实而虚,开始的时候有些不太自然的凝滞,渐渐流畅起来。
这一套剑舞,是上一世跟随姜淮时所学,融合了他的剑招和一部分舞蹈,而现在的姜淮,还没开始自创这些剑招呢。
刀剑无眼,越到最后,越来越急,然后那剑直接飞出,扎到了宝悦前面的小几上。
宝悦惊呼一声。
“你是故意的。”她一下站起来。
“不是。”我转头面向她。
宝悦看着我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失态,我几乎能看到她眼睛里的心声:这张脸本应该是我的,她咬牙:“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你是看到两位殿下对我关心,你嫉妒我。”
话音一落,姜淮姜闵都转过头来。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垂眸告退。
阿兄截住话头:“属下的一点微末计俩,让两位殿下见笑了。”
姜闵问姜淮:“你觉得这剑舞和刚刚的软舞比起来,谁更好些?”
姜淮缓缓道:“软舞流畅婀娜,剑舞虽柔韧,却过于刚毅,少了舞的韵味。”
我心里翻个白眼,你懂个屁。
姜闵缓缓笑了一下:“的确,这剑舞,舞中带了任性,疏于练习,的确少了些东西。”他说话是挑挑拣拣的嫌弃,但是口气却并不是。
我不由看了他一眼,他也正好在看我。
而这时,姜淮的目光扫过来。
姜闵又笑:“不知道这位小郎君怎么称呼?”
他的目光一贯平静,带着几乎天生的笑容,若不是我知道上一世的他也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帝王,太容易被他的亲近打动了。
我恭敬胡诌:“阿熊。”乳名也是名。
姜淮面色不太好看,冷笑一笑:“哪里的阿熊?”
我厌烦道:“倪家镇大业村的郝阿熊。”你家镇大爷村的好阿兄。
上一世,从一开始姜淮就是因为辅助姜闵登上帝位而获得殊荣的,那么,这一世,如果这个辅助变成了薛家呢?那么,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既然是竞争对手,想来也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
舞看完了,酒喝了差不多了。
宝悦看姜闵同我说话,已娇滴滴带着酒壶去给姜闵倒酒了。
她的衣襟微松,雪白细腻的肌肤在红色衣衫下格外醒目。
又因喝了些酒,两腮微红,配合她那黑漆漆的眼睛和烫卷的睫毛,倒是真有点好看。
她挑衅看了我一眼,又转头娇滴滴看姜闵。
“殿下,再用些酒吧。”
姜闵看着那酒杯,没有伸手,此刻的更漏里落下了最后的沙。
姜闵看宝悦:“约定的时间到了。我要的药呢?”
宝悦还没回过神来。
“啊?”
姜闵看起来平静,他问:“你要华服美妆,珠宝玉器,要饮宴,要歌舞,你要的,我都给你了。现在,我要的呢?”
宝悦手一抖,酒杯翻了,酒水撒了一桌:“我……我——我的药,得要见到人才能配。”
“所以,你之前,都是在耍我?”姜闵很平静很平静问。
但他平静的目光带着难以形容的压迫。
宝悦似乎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化,这些日子是她争取来的,她的特立独行,她的与众不同,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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