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奄奄一息地蜷在雪地里,狼群腥臭的喘息喷在我的脸上。
右腿被撕开的伤口早已冻得麻木,可心里那把刀却还在搅着。
婆婆临死前攥着我衣角的模样,小舟溺亡时青白的小脸,小静误食毒蘑菇后僵硬的指尖……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
“赵学军……我对不起你……”我盯着飘雪的夜空呢喃。
狼群突然退开半步,为首的灰狼竟露出近乎悲悯的眼神。
天旋地转间,刺骨的冷化作了闷热的汗。
“春花!这钱真是学军的救命钱!”沙哑的哭喊声刺破耳膜。
我猛地睁眼,婆婆跪在泥地上,额头磕得血肉模糊,手里还死死地攥着褪色的蓝布荷包。
是1975年腊月二十三,我偷钱给侄子救命那天!
“妈!”
我扑过去抢荷包,婆婆惊恐地往后缩,单薄的身子撞在柴垛上簌簌发抖。
上一世我就是这么推倒她,害她突发心梗。
“您收好,我一分都不要!”
我把荷包硬塞进她怀里。
棉袄蹭过她龟裂的手背,冰得我心尖发颤。
婆婆瞪圆了浑浊的眼,忽然抄起扫帚往西屋跑,哐当锁上了门。
隔着窗纸还能听见她哄小静:“乖囡别怕,你妈……她不抢咱的钱了。”
院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羊皮袄裹着寒气撞了进来,赵学军的肩头落满雪花,怀里却鼓鼓囊囊护着什么。
见我还杵在院里,他愣了一下,低头把东西往灶房藏。
“又去黑市换粮票了?”我盯着他冻紫的耳尖。
他不自在地扯了扯补丁摞补丁的袖口,“快回屋,给你带了……”
话音戛然而止,像往常一样抿紧了薄唇。
结婚三个月,他跟我说话从不超过三句。
灶台上躺着油纸包,揭开是两块桃酥。
供销社橱窗里的稀罕物,得用半斤肉票换。
我攥着桃酥冲进东屋,他正蹲在炕边给我焐棉鞋。
火盆将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座沉默的山。
“以后别换了。”
我把桃酥掰碎泡进热水,“咱家钱要留着做生意。”
他手一抖,火星子溅上了手背:“你要走?”
上一世我就是今天卷钱跑的。
村口牛车都雇好了,要不是小舟出事……
“不走!”
我扑过去攥住他生冻疮的手,“咱们卖包子好不好?你揉面,我调馅,肯定比种地强。”
他手背的青筋突突直跳,忽然抽回手往门外退:“随你。”
雪下得更急了。
我缩在冷炕上数瓦缝漏下的月光,门轴忽然吱呀轻响。
赵学军抱着还带体温的棉被进来,轻手轻脚地给我盖上。
他的裤脚上海结着冰碴,显然是刚去队里借宿回来。
“学军。”
我鬼使神差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脊背瞬间绷直。
昏暗中,我听见了喉结滚动的声音。
“炕大,分你一半。”
我往墙根缩了缩,“明天还得早起和面呢。”
僵持了半支烟工夫,他窸窸窣窣地躺到炕沿。
中间空得能再睡两个人,我却闻见他身上松枝混着皂角的味道。
后半夜我被烫醒。
赵学军滚烫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
他梦里还皱着眉,手心牢牢扣住我冰凉的手脚。
月光漫过窗棂,我盯着他下巴新冒的胡茬,眼泪突然砸进了枕头。
上辈子他疯癫后也是这样,寒冬腊月扒着垃圾堆找我,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桃酥。
“傻子……”我轻轻地戳他眉心。
他忽然收紧手臂,呢喃着往我颈窝蹭:“春花,别走。”
院里的鸡开始打鸣的时候,我摸黑去灶房舀面。
面缸底下压着个蓝布包,展开是五张皱巴巴的大团结。
这是赵学军的返乡津贴,他藏了三个月没舍得花。
柴堆后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我转头撞上他慌乱的眼神。
“不是说好一起做生意?”
我把钱塞进他口袋,踮起脚抹掉他眉梢的霜,“赵老板,先陪我去买五花肉?”
他喉结动了动,突然弯腰把我扛上肩头。
“哎!放我下来!”
“雪深,会湿鞋。”他闷头往村口走,手心牢牢扣住我的脚踝。
赶早集的乡亲们指指点点,他脖子红得快滴血,步子却迈得更稳。
供销社柜台前,他盯着案板上的肉,突然解下了大衣:“同志,加二两肥膘,用这个抵。”
我死死拽住他胳膊:“赵学军!你敢当大衣,今晚就睡柴房!”
他低头看我炸毛的模样,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
两辈子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笑。